天纵骄狂(202)
方惊愚摇头,“事至如今,我已不是‘白帝之子’,成不了如白帝那般光华万丈的人物,不可步其后尘。可我愿捐生,至白帝所未至之境。八十余年前白帝纵率大军而来,却仍折戟于归墟,我会走得比他更远。”
谷璧卫冷笑:“你借了‘雍和大仙’之力?那九爪鱼是个西贝货,哪儿比得过远胜神佛的在下?”他打量着方惊愚,眼光里突而透出几分心怀叵测的意味,忽恭谨地对方惊愚道,“殿下,想必您也明晓咱们如今都持神力,一时分不定高下,人也因服了许多‘仙馔’,哪怕受致命伤也可一时不死。咱们若是交兵,指不定应斗上十天十夜。”
“那又如何?”
“在下倒无关紧要,只怕殿下等不起——殿下不是正有一位相好的同侪,名唤楚狂么?”
一霎间,方惊愚的心陡然一震,吐息不由得紧促几分,浑身如有烧红的铁浆流淌。
小椒在他脑海里叫道:“扎嘴葫芦,稳住,平心定气!你若关心则乱,身上便会被侵蚀得更快!”话虽如此,心却如何能不乱?此时的楚狂便似他的命门。方惊愚猛然抬目,眼光冽厉,直逼谷璧卫:“你方才说那话是何意?”
谷璧卫莞尔一笑:“你那同侪顽皮得紧,先些时辰跳到在下眼前捣乱。在下看不过眼,将他捉起来教训了一番,现时正吊在殿侧的旗杆上呢。殿下欲同在下鏖战十日十夜,在下自欣然奉陪,只是怕那位叫楚狂的届时血都流干了……”
刹那间,方惊愚心尖火沸。
这些时日来,他时时挂记楚狂,只在小椒的回忆里得知其重伤后被谷璧卫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也曾想过谷璧卫应不会善待楚狂,因而才心焦如烧,一刻也不敢耽搁,勉力受了小椒的仙力赶来了。
可他不曾想过,谷璧卫竟如此残虐无道。他曾识见过姬胖子做“肉旗招”的手段,若非百孔千疮、日薄西山,是不会吊上旗杆子的。
“老猪狗,”此时他再顾不得甚体面仪礼,目眦尽裂,脱口而出,“看我不将你碎尸万段!”
话音落毕,方惊愚如满弓劲箭,激射而出。他记得殿后有一宗祠,立有石旗杆,往昔他与楚狂在城墙上巡行时窃以千里镜远眺过,谷璧卫说的应是那处。谷璧卫面若春风,指节微动,兵武便如牵丝傀儡般自有所应,排布起圆阵,将他困在中央。
方惊愚吼道:“让开!”
在其神力驱动之下,人丛分开一隙,但很快被更多卒子填补。方惊愚手起刀落,斩破一面人墙,身上焰纹烧燎得更痛。小椒叫道:“扎嘴葫芦,宁神,宁神!”
方惊愚切齿道:“都这时候了,宁甚神?”他忽如发狂一般,再顾不得谷璧卫与姬胖子,转身向殿侧杀去。
不知拼杀了许久,他浑身浴血,总算冲至那宗祠前。
只见白日曜曜,祠前立着几枚石旗杆,上悬五方旗,有两面旗帜已被取下,两道人影被缚于横木上,脚尖摇摇曳曳,真如旗旜般。
方惊愚仰头一望,心跳仿佛要停止。其中一根旗杆上缚一人,脸孔被麻袋覆住,然而身上仍裹那破烂的桃纹披风,大抵是郑得利无疑。另一人鲜血淋漓,履尖仍在淌血,一滴一滴,仿佛要在他心上扎出千百只小洞。
“楚狂!”
忽然间,他心中一切镇静从容消失殆尽。方惊愚疯也似的,挥出一刀,毗婆尸佛刀斩断石旗杆,而他飞身扑去,接住了那鳞伤遍体的人影。
那人影轻而嶙峋,在如今已与“雍和大仙”交融的他看来简直轻如鸿羽。乍一将那人涌入怀中,方惊愚便止不住地心如刀绞。楚狂面如白纸,体无完肤,仿若死了般,静静阖着目,并无生息,也不会讲话。
“楚狂,醒醒……楚狂!”方惊愚浑身如浸了冷水一般,只轻轻一晃,楚狂身中便又涌出更多鲜血,好似不会止闸一般。他又低喝道,“小椒,用你的神力救他!你是‘雍和大仙’,无所不能,不是么?”
小九爪鱼的声音怯弱地在他脑海中回荡:“扎嘴葫芦,他服了太多‘仙馔’……与你的‘交融’不同,对身子损伤太大,虽一时不死,也如残烛一般,性命将熄了……”
“你能想出法子的,你已活了千年万载,比咱们都聪慧!”
然而无论方惊愚如何苦求,小九爪鱼仅是哀声回绝。方惊愚如坠冰窟,骨节缝儿都在打战。身后追兵声噪,谷璧卫的骑卒将至,而他抱着血流如注的楚狂,无计可施。
正当此时,他忽觉得怀里的人颤了一下。方惊愚急忙低下头去,却见楚狂缓缓地张开一隙眼缝。
“楚狂?”
楚狂弱如丝网,仿佛一阵轻风都能将他扯裂。他望见方惊愚,灰白的脸上艰涩地浮现出一个微笑。
“终于等到……你来……救我了。”
他说,声音轻弱游丝。方惊愚紧握着他的手,只觉在渐渐僵冷。艰难地吐出寥寥字句后,方惊愚感到他怀里的那人忽浑身一松,如一枚火星归于灰烬,渐而熄灭。
“我等着……这一刻……”
“已有……十年了……”
第124章 只影成军
十年?
那话落进方惊愚耳里,令他心头大震。方惊愚想道:“十年……什么十年?十年前……我同他相识么?”
但因楚狂孱弱之极,声音细若蚊蚋,方惊愚也不敢笃定自己听得真切,方悯圣的影子一瞬间闪过眼前,但他旋即摇摇头,将这念头逐出脑海。眼下情势危急,不是惦念此事的时候。楚狂的性命岌岌可危,而他们尚处敌阵中。于是方惊愚想:“他失血过多,这话当是他的梦呓。”纵有千般疑虑,他也暂且压下。
这时但听一阵嘈杂,方惊愚仰头一望,只见岱舆仙山吏们已然赶上自己,泛着甲光的人丛如万山叠嶂,黑鸦鸦一片将他们困住。原来谷璧卫深知他听闻与楚狂相干的事便会关心则乱,便乘他赶来殿侧的这片刻重兴旗鼓。
“让开!”
方惊愚怒吼,一手揽起楚狂,另一手提毗婆尸佛刀。他此时与“雍和大仙”交融,膂力见长,单手持刀已不在话下。但见刃片划然长啸,在半空里劈出万仞墨浪,捲地洪流情况吞没万马千军。然而仙山吏们却丝毫不惧,个个控弓拈矢,提刀执剑,直刺他怀中的楚狂。
仙山吏们已然知晓楚狂便是他的死穴。方惊愚先前与谷璧卫交手,因不怕破体残肤,尚有余力,然而此时带上楚狂,左右招架,他只觉抵敌不住。兼之他此时心头急如火烧,不免出些纰漏,身上转瞬间又添了几处伤口。
一时间,殿侧飞芒如雨,黑潮浪高压城,乱如鼎沸。
刀光血影中,方惊愚浑身被椆木枪、矟矛扎透,却拼力用身子护住楚狂。他低吼着,将兵戈从血肉里抽出,反手刺破身后一位骑卒的身躯,又狠撞上身前一位仙山吏,让自自己腹中刺出的刀尖同样穿透那捕吏。
此时一刻也不可耽搁,他得带楚狂前往一个安全之处,是退往员峤,还是挺进归墟?方惊愚骑虎难下。正当这时,他忽觉前襟被轻轻扯动,低头一看是楚狂正艰难地张合着口,垂死的鱼吐泡似的,似要说何话。方惊愚俯身下去,却听楚狂气若游丝道:
“殿下,别……顾我。去……归墟……”
“怎可能不顾你!”方惊愚吼道,嗓音颤抖,“再这样下去,你会……你会……”
他声音不自觉放低,仿佛怕喊声会将楚狂的身躯震裂一般。自方才起,楚狂便似一只漏水的水囊,在不断淌血,血水淋淋漓漓,将他的衣衫浸透了不知几多回。楚狂此时却苍白地微微牵动口角,似在笑,极低弱地道:
“这……便是,我的……天命。”
什么天命!方惊愚瞋目切齿,他想起郑得利那仿佛通达洞悉往后一切的神色,想起楚狂与自己临别时那悲楚的目光,他们仿佛都认准了任何事皆是命中注定,自己是天命之子,为保住他可抛舍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