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48)
“这又是什么?”
那法器五六寸长,刺瓜似的模样。楚狂别有深意地打量他,片晌后道:
“行事前塞后面用的。”
这一日正恰是寺中的讲经会,方惊愚和楚狂偷溜至殿外,戳破窗纸往里窥,只见僧人们大集于殿,老尼充任法主,坐一张涂漆镂银法座说法,口里稀哩哗啦。
方惊愚道:“也不知是佛法高深,还是我见识浅陋,实是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楚狂却道:“‘无忘前事,常念先君士民之死!’”
方惊愚失惊打怪,楚狂一个大老粗,竟扯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来了!
回想起先前向自己讲论欢喜佛时的样子,他这才觉出些不对劲,这长工愈来愈有读书人气了。于是他伸手去摸楚狂的额,却引起楚狂不满,将他的手忿忿挥开,骂道:“乱碰我作甚?小淫驴。”
“看你是不是仍在犯温病,竟开始谵妄了。”方惊愚说。
楚狂道:“入你娘的,我方才是在复述里头那老家伙说的话。她说:‘无忘前事,常念先君士民之死。’”
原来这不是在讲经,而是在讲史。方惊愚撺掇楚狂再多听几句,楚狂说:“后面讲的却大多是经文了,他们这教义还同欢喜佛挺合,讲的便是要‘交融’。”
“交融?”
方惊愚问。这是这些日子来,他在和尚们口里最常听到的词儿。每当僧人们似污泥一般在旁人口里钻来钻去,化作一摊水时常这样大叫。楚狂点头:“这些僧人觉着所谓‘交融’,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人皆是自己血肉,不分彼此。这样想来,这何尝不是他们追求的一种‘天下大同’?”
方惊愚听得好奇,又怂恿他接着听下去,楚狂却不耐烦:
“殿下,我又不是他们那儿来的细作,方才这句话是费老鼻子劲儿才听出来的。你真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待我多吃几片肉片再听。”
方惊愚冷脸道:“你别吃了!我怕你再吃下去,便只得剃度在这当和尚了。”
再吃了几天的药,楚狂渐有了引弓的气力,创口好了,跑动也自如,又变得和以前一般咋咋呼呼、粗野、俗不可耐,然而方惊愚就等的是他的这副模样。楚狂与方惊愚笑嘻嘻道:
“我好得也差不多了,想必殿下也不愿在这地儿耽搁了,咱们寻机出去罢。”
“说得倒轻易,上回的教训还没够么?这些僧人生得爹娘不认,神鬼不知的,跑得快,气力大,一下便能将咱们捏作肉糊糊。且在这寺里日夜逡巡,咱们哪里跑得出去?”
“殿下是气馁了么?”楚狂乜斜他一眼。
方惊愚道:“也不是气馁,只是上回被他们逮回来后,被迫同你日日咂舌头,实在是受够了。”
楚狂很有自信地道:“我也细察了他们些时候,知道他们将我视作同类,说不定我向他们美言几句,便能大摇大摆地带着殿下出山门去呢?”
这想法甚不可靠,且有打草惊蛇之嫌,方惊愚百般阻拦,却架不住楚狂要兴致勃勃地一试。后来方惊愚想,若不正面进攻,又有何法子能自此地脱身呢?说不准楚狂的法子倒是个唯一的办法。
然而楚狂这一去,却着实捅出了大篓子。
这一日两人去到山门前,当即被一伙儿和尚拦住。似是感念到他们的逃意,僧人们咆哮着,黑影在他们身前飒飒舞动。黑泥样的身影愈来愈多,最后将他们层层包围。
楚狂出马,同和尚们又叽里呱啦地讲了几句话,回过头来时脸色却是惨白的,连连道:
“殿下,完了,完了!”
方惊愚本就对他的游说不抱太大期望,早悄悄攥好了金刚杵,问:“怎么了?”
“他们同意让我走,可却要你留下。”
“为何?”
楚狂道:“因他们觉着你是外人,是异类,若不严加看管,会外出为恶。”
“瞎三话四!”方惊愚道,“我和你谁更像恶人?瞧我这张脸,长得循规蹈矩着呢!”
他口上这样说,心里却明白。因楚狂服食了许多肉片的缘故,和尚们将其当作血胞,可自己就不得幸免了。一时间,他脑内飞速盘算,先让楚狂脱身,自己再杀出一条血路。可和尚们怪力无穷,他真能自此地全身而退么?心思正缠结着,这时楚狂却吞吞吐吐道:
“殿下,你别急,他们说,也不是没有放你离开的法子。”
方惊愚警惕地道:“你说。”
楚狂道:“这些和尚道,你不是同类,归根结底是没同他们气神交融,你同他们合为一体便成了。”
方惊愚听得瞠目结舌。
合为一体?要怎样做?
他想起那些自人口里钻进,又从旁人僧衣底下爬出的、污泥样的和尚,再一看楚狂煞白的脸庞,突而心领神会过来:指不定他也得被和尚们从口钻到腚呢!
这时黑影们围拢上来,和尚们泥浆样的身躯扭动着,伸出一只只触角,欲往他口里钻。
方惊愚当即色变,禁不住失了礼节,破口大骂:
“我入你眼子的,楚长工!你看你给我揽了一件什么好差事!”
第90章 兰芷醍醐
一只只黑色触角滑腥腥、湿腻腻,转眼间便撬开方惊愚齿关,要往他肚腹里钻。那是一股极可怖的劲道,任方惊愚如何咬牙,皆合不上嘴巴。
眼看着将要被那些污泥般的和尚一穿到底,方惊愚汗流洽背。楚狂急忙叫道:
“各位法师,慢着!”
和尚们纷纷止了动作,几十对小眼望向他。楚狂果真被他们当作同族,凡楚狂有话将言说,他们皆会仔细倾听。楚狂也汗流接踵,道:“我这主子怕生,便不必劳烦法师们了,诸位若信得过我,我来同他‘交融’便好。”
方惊愚云里雾里,他俩又不是淤泥一摊,如何与和尚们一般融作一体?然而若要被这群黑泥妖精穿肠破肚,他可一万个不乐意,当下也只得蒙混过关,讪讪地随着楚狂的话点头。和尚们彼此间十六目相对,小声道:“鉸瀜……”后来像是被楚狂说服了,他们退开一隙,让两人走回寮房去,然而依然跟随二人,口里呢喃道:“鉸瀜……鉸瀜……”
两人在众僧的监看下走回寮房。一路上,方惊愚埋怨楚狂:“你瞧你做下的好事!本来咱们还能寻机开溜的,这下什么都没了!”
楚狂道:“若殿下不慎被他们捉回,变本加厉地惩处怎么办?我这是正大光明地交涉。”
“他们要我同你‘交融’,这要怎样做才好?”方惊愚恼道,“要你全个儿钻进我嘴巴里么?”
“我也全无主意,走一步看一步罢,总之先回房里,再作打算。”
二人回到寮房里,把门掩上,然而和尚们这回久久不去,一个个趴在窗前,瓷碗底儿当当叩着棂格。楚狂将褥子当席簾,掩住窗牗,他们便上房揭瓦,从空洞里偷觑两人,一个个嘴里念着“鉸瀜”,好似这寮房成了他们的经筵地。
两人几乎被逼疯,自那日之后,出门打猎觅食、便溺解手,处处都有和尚们紧紧相随。众僧念咒似的叨着:“鉸瀜,鉸瀜……”仿佛这两人一日不行那“交融”的仪礼,便绝不放过他们。
这一夜,二人躺在榻上,一睁眼,顶上星星点点,璨璨生辉。方惊愚吁一口气,道:“近来心里烦忧,所幸这星穹依旧。”
楚狂躺在他身边,道:“什么狗屁星穹,那是趴在房梁上的和尚们的眼睛。”
方惊愚当即闭眼,道:“罢了,看不到星子,听听蛩声也好,夜里听着沙沙虫鸣,也能静心平意。”
楚狂道:“什么王八虫鸣,那是和尚们在念经,催咱们快些融作一体。”
方惊愚忍无可忍,抬眼一望,只见僧人们趴了满房梁。瓦上有,窗外也有,密匝匝一片,肉墙似的,灰泥似的脑袋上斑斓的瞳子发亮,紧盯着他们。再这样下去,他们准要痴疯。方惊愚搡了搡楚狂,道:“长工,既是你搅出的这局面,还是由你来收拾的好。你真想让咱俩一辈子在这地儿同这群秃驴安闲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