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116)
这话掷地有声,令闻者洞心骇胆。不少人自地上翻身而起,仰头看他,仿佛望见曾经那身披龙纹介胄的少年天子,威风万里,似乎归于其麾下,便真能百战不殆。
司晨也看得痴了,帐外骤雨声频,似战鼓狂擂。这时方惊愚却转向她,作个“请”的手势。
“这是……何意?”司晨怯怯地问。
方惊愚道:“司姑娘也是雷泽营的人罢,我还未见教于你呢。”
司晨瞠目结舌,旋即心里一酸,晓得他是借这话要旁人认同自己是雷泽营之人。她取出“玉笋芽”,一对她时时精心摩拭的铁手甲,戴在手上。
刹那间,帐外烁电飞冥,光透过帐隙,将帐中映得一片惨白。雷声也如卷潮起怒,震得人三魂齐飞。两人摆开起势,是自报家门的时候,方惊愚道:
“在下虽为白帝之子、暴君遗孤,却也欲再启征程,前往五山之外,寻得教风雪止歇之法。司姑娘,请赐教。”
像有一股火流过心头,司晨也大声应道:
“我虽是玉鸡卫之女,却愿立誓杀那老奸贼,还瀛洲安靖——请殿下赐教!”
陡然间,他俩放开手脚,杀作一团。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帐外激电飞舞,蛟波鳄浪,帐中含光剑熠熠生辉,玉笋芽如霰雪纷来。虽是两个后生间的较劲,却教人记起他们先辈之英风豪气。两人面上带笑,如狞鹰扑击,似猛虎啸天。
方惊愚演开七式剑法,“一寸金”“满庭霜”“上江虹”贯连潇洒,司晨虽不懂招式,却牢记玉玦卫教诲,举首蹬足又带着玉鸡卫般的蛮野。军士们看得如痴如醉,连方才司晨报出自己是玉鸡卫之女的名号时也忘了讶异。他们甚而忘了这是一场凶险的搏杀。
“司姑娘,若我胜了,你愿同我一齐去往归墟么?”方惊愚虚晃一招,在司晨骤雨似的攻势下后撤。
司晨竟不自觉笑了,这是她头一回如此酣快地笑:
“瀛洲还等着姑奶奶我去救呢,等你胜过我先再说罢,殿下!”
他俩杀得难解难分。司晨渐而发现方惊愚着实不是个易相与的对手,出剑时目光总故意往反向瞥,教她屡受误导。于是司晨索性闭眼,她机警之极,凭耳听也能断得剑刃刺往何处。
她随着雷泽船的起伏而扑身抓挠方惊愚,做了这样久的渔家女,她已太谙熟海浪了,论水战,方惊愚尚是个门外汉。可方惊愚却不显生涩,不紧不慢,一手持剑,一手把鞘,防得滴水不漏,司晨便以铁甲上映的火光故意照他双目,教他分心。这时方惊愚却猛地将含光剑向上一抛,向她冲来。
司晨吃了一惊,他手无寸铁,是要考校自己拳脚功夫么?但见方惊愚手如急电,自一旁军士腰间抽出一剑,含光剑打着旋,在虎跃之时落进他手里,原来是虚晃一招,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轰雷阵阵,雨打幄帐,两道剑光与五道爪光相接,刹那间,两人已分出胜负。司晨用铁爪擒住了含光剑剑尖,而另一爪却直指方惊愚心口,只消再用些气力便能破皮而入。
众人看得目瞪口张,一个个如泥塑一般。一时间帐中鸦雀无声。
司晨怔然,身子打着颤。她心知最后的那一剑是方惊愚手下容情了。
“好!”
突然间,一阵惊雷般的喝采声响起,仿佛要掀翻帐顶。军士们涌将上来,簇住司晨。司晨茫然四顾,只见他们脸上已没了厌嫌。“小妮子真有两手!这功夫是同玉玦卫大人学的么?”
又有人笑道:“既是玉鸡卫那老儿之女,也应是天赋异禀的了!”
有些曾叱骂她的军吏愧怍,讷讷地站在人丛后头,待司晨望见他们时,他们闷声不响,双膝弯下来,给她一个劲儿地伏拜磕头。
方惊愚收回剑,神色依然冷淡,然而口气却热了些。他道:“恭喜司姑娘。”
“可……这,你分明是……”
方惊愚打断她:“我不过是一过客,比起我,还是雷泽营中人最适合做本营头首。”这时司晨才知他用意,心里一时发涩。
“我没想做头首……”
“雷泽营总需一人来支持。我听人说,玉玦卫一直想重燃瀛洲之火,为瀛洲带来光热。若要点火,需先有柴薪。然而仅一二块木柴燃不长久,需有人作薪柴,源源不断地投火,甘为此地成灰作烬。死一个人不打紧,还有第二、第三人可顶上,薪已燃尽,焰苗犹在,这便是薪尽火传的道理。”
方惊愚说,脸上忽露出一抹笑意,却似水里月影一般,淡淡的,似是一触便要破了。
“五日后,我在青玉膏宫等候诸位,届时定教这瀛洲雨霁天晴。”
于是雷泽营军士们尽皆爬起,不知觉间,他们已排作齐整行列,默然地望着这皂服青年以剑拨开帐幕,向远方而行。
青年来时雨雾如织,去时也是落雨潇潇,然而这时天际已隐露晓色,黑云堆里露出一线天光,也教人想到近百年前那位少年天子披甲杀敌的身姿。
如出一辙,是好似曙日一般的白。
第70章 身去名成
氛霾蔽日,细雨濛濛。
游舫楼上摆一条铁力木桌,众人围坐在桌边,支颐沉思。
方惊愚坐在中央,抱手阖目,沉静得如一尊石塑。
方才他与众人说了自己五日后要前去青玉膏宫索战的打算,最后他道:“我再不会坐以待毙,不逃也不等,当日定要同玉鸡卫一分胜负。”
不出所料,这主意受到了一干人的激烈批驳,尤是“骡子”。只听他苦苦哀求道:“殿下,您是不知小的们做工的辛酸,咱们一路力保您至此,怎能眼睁睁看您去送死!”郑得利和小椒也在一旁连连点头。
方惊愚却道:“若牺牲我一人,让瀛洲义军能重振军心,我所做的一切也就值当了。白帝之子不过是个虚名,你们想教我如白帝一般悍然出征,而不是想让我像逃兵一般逃至归墟的罢?”
他环顾四周,威严赫赫:“既然你们总顾忌我那白帝遗孤的头衔,不如我将这名头让与你们,从今往后,白帝之子的旗号便由你们来打。即便我亡逝了,你们也要接着走至归墟。我要的不是我一个人能平安无恙,我要这仙山间抱德炀和,再不起战衅!”
他的声音回荡在游舫里,层层叠叠,教人心头大震。沉默许久,郑得利和小椒望着他,舒了一口气,眼神似是在说这才是他们认得的方惊愚。
方惊愚忽又微微一笑,“何况白帝素来能转危为安,教枯木开花,诸位放心,我还有后手。”
“骡子”终于被他说转,长叹一口气,苦笑着点头。方惊愚将手伸出,于是众人面面相窥,也将手伸出,握在一起,指节与指节相交,像堆垒的柴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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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与仙山卫接锋,决不可不未雨绸缪。能与仙山卫力匹的便只有仙山卫。
方惊愚深知这道理,于是他自游舫里出来后,转身便去了凤麟船。
入了凤麟船,他便见那戴虎头帽的女僮坐在红树椅里,正专心致志地玩别闷棍,拼拼拆拆,不亦乐乎,显出一副教人颇感意外的稚态。
方惊愚清咳一声,唤道:“如意卫大人。”
如意卫立时蹦起来,将那别闷棍往身后一藏,见了他后一阵忙乱:“陛……啊不,殿下,您怎么屈尊亲至了?”她又赶忙气鼓鼓地道,“若是有关要老身出马杀玉鸡卫的事儿,一律免谈!”
方惊愚道:“我晓得大人不愿出面,我也不会强求您。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先前的打赌还作数否?”
如意卫脑筋一转,当即便明白他说的是先前来凤麟船时,自己与他许下的、若能拉开大屈弓便能赠他金仆姑一事,于是便爽快应道:“殿下既愿来试,老身自然不会推辞。”
老妇取来大屈弓,交予方惊愚。方惊愚深吸一口气,铆足劲一拉,然而弓弦纹丝不动。于是他又使上吃奶气力,才勉强动得几寸,然而没多久便面赤气喘,如负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