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220)
仅一刹的功夫,他便闪至姬挚面前,剑起如雨,硕大的石柱在崩坍前一瞬被绵密的剑影劈碎、爆裂。碎屑落下,如漫飞春雪。
飞尘之间,姬挚仍抱手倚门而立,仿若无事。方悯圣收剑入鞘,向他屈膝跪拜:
“令陛下受惊了,是下臣之过。”
姬挚微微颔首,“做得很好。朕早知晓了,他们一动起手来,一二座殿阁也不够他们拆的,你不必放在心上。”语毕,他将目光投向众仙山卫。“这下你们该瞧看清楚了罢,此人绝非庸常之辈。他随在朕身畔,定有大用。”
白帝口气得意洋洋,仿佛方悯圣得胜便是自个儿得胜一般。他又扫视众人:“从今往后,他便是‘天符卫’,你们可有异议否?”
纵然在方才的交战里,方悯圣并未正面同众仙山卫接锋,可其脱身应变的机敏早已展露无遗。仙山卫们面面相觑,玉鸡卫率先低笑出声:
“好……好!这小子好得很。”
碧宝卫道:“我也多年不曾见过这等逸群之才。既然陛下首肯,我等又有何话可说?”余下的仙山卫点头,纵然目露不甘,却也讲上一二句违心之言,权当这是一场少年皇帝的胡闹。
姬挚环视一周,望见无人再敢异议,便道:“方悯圣,你过来。”方悯圣起身,走到他身前,神色淡淡的,甚而有些讷然的可爱。
姬挚取出一枚黄玉板,下方上圆,温滑如凝脂,上以琼玉錾字,这便是传闻里为天家所有,传世的“玄黄天符”了。白帝将玄黄天符递予方悯圣,方悯圣两手接下,伏地跪拜。姬挚说:
“从今往后,你便是‘天符卫’了。这是朕的旨意,无人可忤。你要为朕冲锋陷坚,为朕齑身粉骨。相应的,朕也将性命交托于你。”
方悯圣攥着玄黄天符的手紧了几分,他叩首道:“定不辱使命。”
其余仙山卫也屈膝道:“定从陛下之命,为陛下肝脑涂地。”
这交接仪礼虽朴陋,可却无人敢质疑。姬挚示意他们可起身,众仙山卫向他告退,惟琅玕卫被他留下。
此时演武堂内昏黯狼藉,借着窗外透进的日光,姬挚望见琅玕卫面上带笑,似对方才那结果甚为满意。琅玕卫拱揖道:“谢陛下拔擢犬子。悯圣自小便受族人严加管教,不通人情世故,时对陛下有所冲撞,万望陛下往后海涵。”
姬挚脸上的笑意却突然敛起,他背着手,在演武堂里踱步,片晌后道:“儿子做了‘天符卫’,你开心了么?”
“荣幸之至,实乃方家殊恩。”
姬挚却道:“但朕不开心。你们将他教养作了一位死士,一柄利剑。”
琅玕卫似突而慌了神,磕巴道:“是、是他不合陛下心意么?”
姬挚说:“说不合心意,却也不算。只是朕的手边,刀剑不计其数,知交却寥寥无几。”
他抬眼望向琅玕卫,此时的他褪去了天子的威严,只如一位孤寂而未脱稚意的少年。姬挚认真地道:
“朕不想要杀人的利剑,朕想要一位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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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已然太平,诞节虽过,街巷里却不冷清。雕车竞驻,人烟浩闹,一座方栏车子停在乌臼胡同前,跳下两个少年来。一人着大襟忍冬纹素白锦袍,背手而立,风流蕴藉;另一人着箭袖竹纹锦衣,却拘手垂头。
“陛、陛下……”新任的天符卫浑不自在,扯着锦衣衣角,小声道,“咱们何时回宫去?”
另一人自然便是身着便服的姬挚。他嘘声道:“别叫朕陛下,咱们这叫微服私访,在外头耍……私访够了,自当回去的,你不必耽心。”
天符卫依然忸怩,仿佛一块晒在日头下的冰,不一时便要化了似的。“那我唤您作……‘殿下’?”
姬挚说:“这不是半斤八两嘛。”天符卫道:“那我便唤您作主子。”姬挚点头,“莫太张扬便好。”
原来仙宫里的日子百无聊赖,姬挚又是一副好动性子,不爱拘于一处,便不时出宫夜访。这回他外出耍玩,便理所当然拉上了方悯圣。
外出前,他还命织室做了一套衣裳,送予天符卫穿上。天符卫穿了那竹纹绣衣,简直如芒刺在背。这时一面跟在姬挚身后,一面抖索着道:“陛……主子,下臣穿不来这衣裳。”
“为何?”
“太过显扬。下臣本应是在暗处之人,怎能现身于光天化日之下?”
“篁竹坚清高洁,正与你相称,为何穿不来?这是圣旨,给朕穿着。”姬挚霸道地道,捉住他的腕子,将他往戏园子里带,“过来,朕让你好好开一番眼界。”
戏园子里人多声杂,他们择了一张条凳坐下,与旁人肉挨着肉。风闷沉沉的,都是人身上的酸味儿。天符卫心想:若在这里刺杀天子,再方便不过。不过不一时,他便无暇去想那打杀的事了,因数不清的角儿开始自鬼门道中出入,个个调门儿响堂足,扮相足样儿,满眼的红黄青绿,看得他眼花缭乱。
天符卫看着台上的角儿来来往往,不禁痴神。眼仁随着角儿抬步挪动,目光被牢牢粘了去。姬挚笑问他:“好看么?”
“以前……不曾看过。”天符卫道,“家父禁我离开府园半步。虽曾自书中听闻,今日却是头一回见。”
姬挚听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怜,强振精神道:“这剧目叫《赵氏孤儿冤报冤》,讲的是奸臣屠岸贾为斩草除根,欲杀尽赵宣子血脉。为存下唯一血脉,草泽义士程婴将自家婴孩与赵氏孤儿调包。为存下这位孤儿,许多志士慷慨捐生。”
天符卫点头,“我曾听闻过这故事的。”
姬挚心想,他曾听过这故事,却对台上的戏看得痴神,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他长叹道:“我时而在想,血脉这事真是造孽。只要生于帝王家,哪怕你是孬种废才,便有人甘为你蹈汤赴火,不问缘由。”
天符卫道:“像陛下……主子这样的人,只消活着,便已足教黎庶万分欣喜,有再延捱一段时日的盼头了。”姬挚望着他,叹息着微笑了。天符卫忽觉他的脸孔也似台上角儿面上的油彩一般,真情藏在厚厚的伪饰之下。
看了一会儿,天符卫坐立难安。姬挚问:“怎么,不喜欢?”
“下臣不大明白主子的用意,看这些戏码不过是虚度光阴。”
姬挚张大眼,“你还有好多剧目不曾听过呢,还有《天仙配》《长生殿》《孔雀东南飞》……”天符卫说:“不想主子这样爱看旁人的情情爱爱。”
姬挚忽而捉住他的臂膀,将他强按在条凳上:“不行,你不许走。这戏园子朕也有好些年月不曾来过啦,既来之则安之。”天符卫无法,只得乖乖照做。姬挚望着台上的声宏嗓亮的角儿,目光出神:
“这里演的剧目是历史,是传说,是普天下的黎烝所组写的故事。朕若不了解他们,不懂其喜怒哀乐,又如何能护国佑民?”
天符卫垂头,小声嗫嚅道:“我确然不懂。所以我……护好主子便成了。”
看了好一阵子戏,姬挚总算心满意足,又拖天符卫去往酒肆,沽了些女贞子酒,要了临街雅座和一碟火肉,拉着天符卫一齐吃酒。方悯圣酒力不胜,不一时便脸红如烧,醺然醉倒。姬挚大笑,“想不到天符卫的弱处在酒!”
天符卫撑着一双红眼,身子摇摇晃晃,却强撑着不教自己倒下。姬挚拉他到破子棂窗边,戳破窗纸。窗外细雪随风,阴寒散漫,布庄、饮子店、面食店里叫卖声不绝。贩子们摇铃呐喊,向行客们谄笑。
姬挚指着他们,对天符卫道:“你瞧瞧这些人。他们虽努劲讨日子,起早摸黑,却仍是笑着的。你也应学学他们,往后多笑笑。”
“下臣平日里匿身于暗处,不笑也没人会瞧见。”天符卫执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