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09)
“抱歉,惹先生生气了,我……”他不知为何慌张,抓住素衣青年的衣摆,留下一个沾着血的污迹。
“你气我还少了?”谢景行见他伸手捉他衣袖,唇边微微扬起,于是顺势握住他的手,略用几分力道,不让他抽走。
小狼崽动弹了一下,手脚无力,没挣动。他沮丧地呜咽一声,蜷起身体,着实没法硬气地说要离开了。
谢景行俯下身,把颤抖蜷缩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他弯腰时,墨色长发落下如流水。
少年悄悄伸出手指,拨弄他的长发,又在谢景行睨来时缩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乖乖垂着眼。
谢景行把软绵绵的少年小狼狗抱回床上,然后把少年的腕子塞进被子里,悉心地掖好被角。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年人最挺拔张扬的日子,他脸上却带着沉沉的戒备与警觉。
“多大了?”谢景行也不在意,用干净的帕子拭去他的冷汗。
“十五。”少年抿起唇,抓着被角蹬腿儿,有些慌张地往里缩,看似是抗拒,脸颊却红红的,透着些不知所措。
帝尊再能折腾,再能闯祸,总归还是他亲手抚育长大的殷别崖,是他心肝宝贝徒弟。
为魔为帝,登临人极也好。疯魔沦落,坠入低谷也罢。
他都管了殷无极这么些年了,早就管出偏执,当成是自己的责任,断然是撒不开手的。
“这里是见微私塾,在下谢景行,是这里的先生。”
他顿了顿,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他思忖了一下,才自报家门:“……殷无极。”
“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
谢景行用勺子搅拌,让汤药逐渐变凉,淡淡地道:“你命格独特,生而无涯,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
“为你取名之人,是希望你不要为自己设限,哪怕拦在前方的是命运。”
殷无极的神情有须臾变化,只是一瞬的茫然,而后复杂无比。
“为魔也好,为仙也罢,前路无极,命运无涯,莫要自束。”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对殷无极寄予无限厚望。
不然,就不会取无穷尽之意,为他取名“无极”。
他字“别崖”,亦然是谢衍为他取的。
这是要他别危崖,远苦难,寡离愁,不为离恨所苦,命运所束。
“原来是这样。”少年的眼眸一亮,似乎从名字中,得到了些许被爱的感觉。
“喜欢这个名字?”
名由长者赐,谢衍当年为他取名时,并未问过他的意思。
“喜欢。”殷无极点头,瞳孔里的孤戾在望着他时,一点一点地化了干净,弯起了澄澈的眼。
他毫无防备地望着谢景行,神情喜悦,说道:“当年为我取名的人,一定很爱我吧……”
“……”谢景行顿了一下。
殷无极忽然沉默了,有些怅然若失地道:“但我把他弄丢了。”
他哽咽了一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爱我了。”
他之所言,竟是句句成谶。
谢景行没有回答,把忽然七情涌动,深感绝望的少年揽到怀里。
殷无极也没有挣扎,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蜷缩着身体。
“别怕,别怕。”白衣先生习惯性地哄着徒弟,手穿过他的墨发,轻轻地拂过他的后脑。
“你没弄丢他,在你未来的某一日,他会回来寻你。”
“真的吗?”少年嗅到他身上清冷的白梅香,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怀里蹭了蹭。
这种像是回家的气息,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当然是真的。”谢景行叹了口气,“好孩子,把药喝了,疼爱你的人,若是见到你这样浑身是伤,也会伤心的。”
他看着少年一点点喝尽汤药,神情放松惬意 。
在他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看着他像是小松鼠一样咀嚼,清凌凌地望着他,瞳孔里也似乎蕴着蜜渍出来的甜意。
他此时未入魔,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好看的很。
谢景行晃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覆上了少年的眼睑,温度滚烫。
帝尊的记忆被封,留下他都快忘记的少年时期。
他少年时颠沛流离,却长了一张惹事的脸。为了保护自己,他养出了一身刺,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
他在战场的死人堆里待过好一阵子,靠捡发馊的干粮生存。
他混在难民潮中,当过流浪儿,打过短工,吃过无数的苦。
如当时的流民一样,他有着卑贱到骨子里的命,却如野草顽强。
彼时的谢衍,却是名动天下的大乘期修士。
他化身一名游历的书生,隐瞒身份周游世间,将整理出的上古学说传遍天下。
当年他正年轻桀骜,自认修为不足以为人师,游历时只收学生,不收亲传弟子。
那时佛、道兴盛,世人修道成风,人界道观数不胜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黄老炼丹术风行。
儒门上古传承残缺,典籍曾遭数次仙魔大战焚毁。愿意听他讲学之人少之又少,儒道复兴之路艰难万分。
谢衍有志于此,将上古遗落的四书五经收集编纂,讲仁礼义志信,传播圣人之言。
他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停下一月到两月,为当地的学子开蒙,教他们识字读书,传扬儒学。
谢衍设下见微私塾,有教无类,愿意向学之人皆可来读。
这场旅程漫长至极,有百年之久,久到朝代更迭,世道流离。
他教过的人也逐渐变多,几乎都投身了乱世,成为一时的明珠,乱世的群星。
殷无极少年流离,没什么机会读书,却心向往之。
他自知付不起束脩,没法与旁人一般,坐在见微私塾中读书,于是成为了他窗边的学生。
当年的谢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用油纸包着饼子,放到窗边,看少年纤细的手探上来,四处试探,像只小仓鼠一样,悄悄取走。
谢衍怕他顾忌,背过身,听着少年狼吞虎咽的声音。
当年的殷无极,是他最刻苦的学生。天不亮就去学堂外,窝在屋檐下,点着攒下的断烛读书。
练字时,他买不起毛笔,就用碳削成小段,写在竹片上,或是在沙地上反复练习。
他又听说悬重物可练习腕力,更是日日不曾懈怠,练出了一手好字。
他记性极佳,天赋聪慧,凡是听过一遍,过耳不忘,举一反三。
他进步很快,从大字不识,到融会贯通四书五经,前后不过用去数月,可以说是天赋神异。
谁都喜欢好学生,谢衍有教无类,但也偏心天才。他给他布置文章,让他讲经义,作策论。
若是他答不上,谢衍稍稍蹙一下眉头,殷无极就会回去死磕半宿。
谢衍离开广陵后,无论走到哪里,殷无极就跟去哪里,成了他甩不掉的小尾巴。
少年从一个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凶徒,成了执着书卷,跟在他身侧的学生,收起所有戾气,恭敬而不逾越。
他自知没有资格唤师尊,就言笑晏晏地喊他:“谢先生。”
谢衍也曾疾言厉色,想要斥他走。
殷无极却是偏执到极点的性子,即使谢衍作势要拔剑,他都不肯退一步,执着地守在他的身侧,为他驱虎逐狼,处理杂事。
他为拜他为师,不惜跋涉万里,跟着他穿过大半中洲。
大雪纷飞的边关,少年顽固立于门外,积雪漫上小腿,直至霜雪染满鬓发,肩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只为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师尊、师尊。”他这样笑着唤他。
谢衍终究还是不忍心,将他收入门下。
然后,殷无极于孔圣画像之前三叩首,定下这段千年师徒之缘。
当年的少年人,正是春风中的新柳,正在拔节的竹。
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变强,遭遇挫折,为天下人所弃,然后目送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