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71)
殷无极显然也是沉默半晌,然后道:“反对我是仙门的正确,尤其是我出自儒道,他们嘴上当然要反我,反的越厉害,越是安全,不容易遭受打压。”
毕竟,仙门可不再是圣人的仙门了,天底下,再也无人为他挡下风刀霜剑。
“对,却也都没有说到点子上。”谢景行从他们的言谈中,便看出百家传承不但未断,而且保存下了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质疑精神。
正是当年永不服输的天问先生,留下的最宝贵的火种。
“原本的北渊洲并无统一的土壤,而帝君所做的一切,推动了魔洲的变革,正是这些激烈的动荡,使得停滞的车辙开始向前滚动——是历史在呼唤一名君王,而非君王创造了历史。”
圣人为人间先贤,他的视角冷静而尖锐。
殷无极手中还握着珠串,却停止了摩挲,一双锐利的眼睛抬起,向着最前方看去,正与那人间圣贤四目相对。
“当北渊洲还是奴隶社会时,历史是少数大魔的历史。而魔君殷无极,用魔兵铁蹄和仙门火器轰开了那扇门,将数千年的压迫彻底终结,从此以后,尝过自由身的滋味,再也没有人想要回到奴隶的国度。”
“倘若帝制终结,来临的是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天下大同的世界,比那一人乾纲独断的帝制更好,还有人愿意复.辟帝制吗?”
“若是将真实的历史抹去,谁又能比较的出,今日比之以往,到底如何?”
“历史之所以传承,是因为后人永远能从中得到新知。史为镜,知兴替,史家之道,不,儒者之道,便是继往开来。”
谢景行微微弯起唇,淡然道:“历史是属于所有人的历史,而非君王的历史,君王有资格篡改吗?没有的。他需要篡改吗?不要的。”
“不要担心帝王这个概念是否应该存在,该成为历史的,终会成为历史,做出选择的,是天下之百姓,而非君王。”
殷无极凝视着他,见那从来是俯瞰川流的圣人君子,走进了红尘之中,教化天下。
还是在如同历史重现的私塾之中,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当初扒着窗户听他讲课的少年,无论隔了多久,师尊永远是他的师尊。
谢云霁是他永远的烛照。
他看着谢景行转身,白衣广袖,束着儒冠,背影却一如当年,是仙门的烈日骄阳,也是他的高天明月。
陆机听完圣人一席话,神色变换,久久未曾作声。忽然,他猛然站起身,仿佛失神似的看向谢景行,继而大笑三声,喜悦道:“破了,破了!听先生一言,陆平遥之道,终于成了!”
谢景行见魔门军师神色飞扬,周身流转着玄妙的道之微光,便知纠缠他许久的道劫已破,便道:“陆先生能勘破,是一桩幸事。”
他心中也大致猜到,陆机的道劫落在他的心结,即如何为君王修史上。
史官之道,有时当局者迷,只需旁人一点,便可破境。而他的君王却也是他的朋友,陆机关心则乱,挣扎于朋友之遗愿与史官之修养之间,痛苦不已。
青衣军师向前一步,向他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在下终于明白,修史作传,不为君王,不为史家,甚至不为天道,只为后来人!”
未来,在他们这些曾经呼风唤雨的大魔也作古时,后人也能从史书的毫末笔锋之上,窥见这个涌动着激流的时代,这个仙与魔对立又相生的时代,这个充满着矛盾、变革与希望的世界。
只为后来人吗。
殷无极笑着阖眸,将叹息敛去。
他的先生摆出了他最无法拒绝的理由,那便是后来。
“将你的功与过,皆数列于史书之上,任由后人评判罢。”谢景行的传音回响在他的耳畔,如当年那般对他道:“你与我,已经做到了启蒙,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后来人,时隔千年,他们将会给出真正公正的评价,魔道帝君殷无极,到底是怎样一个君王。”
陆机勘破道劫,大笑飘然而去,要那笼罩半日的阴云也散去些许,一线天光乍破,落入室内,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光。
哪怕被丢入红尘卷中自生自灭,儒道的新一代弟子,大多得到了长足的进步,跟随心的声音,跟随在了圣人弟子身边,正如当年百家归儒之盛况。
谢景行目送陆机离去后,再度负手转身,重新看向那些听他一席话,心绪依然激荡的弟子,道:“你们可知,若是魔门走向变革,仙门该如何?”
他的讲学永远深入浅出,环环相扣,讲完了如今最大的外敌,归根结底还要落于仙门之上。
“如今仙门……”众人想起那位把他们丢进红尘卷的仙门之首,皆露出了苦笑难言的神色,道:“这就不必提了吧?”
哪怕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在红尘卷中也死了不少弟子,但如今被打压许久的儒道,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不过是籍籍无名者,又如何与如今的仙门领袖对抗?
“仙门亦然在走向变革,诸位,难道听不到这动荡吗?”白衣墨发的圣贤笑着转身,正巧有一束天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要他浑身沐浴在光芒之中。
圣人谢衍曾为这仙门的执火者,上下五百年,他皆可一卦问之。
可他自号天问,便是永不满足。
天道许下的未来,不是他要的未来,也不该是所有人的未来。
他要的不是封闭,是交流;要的不是小国寡民各安其命,而是升平礼乐大治之世;要的不是等级尊卑,而是天下为公。
谢景行不再是那温雅的君子,每向前走一步,光便向前追逐,而他宽袍广袖猎猎,竟是恣肆至极,不羁至极,狷狂至极。
“你们是诸子百家。”
“也许五百年前,一千年前,你们只是一宗一派。而当今之世,乃大争之世,诸位才子,缘何不争?”
“墨临。”
“在!”
“墨家之术,如今可利民生?”
“数千年前,承圣人提点,墨家历代宗主,皆吩咐弟子行走于民间,助百姓改良水车、农具、兴修水利,如今,已有大成。”墨临拱手,一字一句,皆是澎湃。
“好。”谢景行笑着阖眸,复而睁开,笑道:“韩黎。”
“学生在。”韩黎站起身,向圣人弟子恭敬地执学生礼。
“韩度留下的‘法典’,尔等可曾继续修编?”
“先代宗主之命,我等弟子,正踏遍仙门所有凡俗王朝,不断编修,如今即将大成。”韩黎忽然有种玄妙的预感,猛然抬起头,却见圣人弟子逆光的背影,竟然高远如仙神临江。
那一部法典,可是圣人的秘密命令,他怎么会知道?
“张世谦、封原。”谢景行负手走过他们身边,声音沉静,却蕴含着绝强的魄力。“尔等可有为天下开蒙,为往圣继绝学?”
“一直都在,从未辱命。”
“好。”转世圣人笑了:“都是好孩子。”
“谷至平,农家之种,育成了吗?”
“……圣人弟子,谢先生,育成了,育成了,可惜未能让圣人看见这一天。”他站起身来,倏尔落下两行泪来,道:“当年,先宗主曾把还是孩子的我招到跟前,告诉我……他坚信,圣人定然不会那样简单地离去,若是圣人回归,定要将此种交给他。”
“谢谢。”谢景行微笑着拂过他的肩膀,让那青年仿佛被仙人抚顶,怔怔不语地看着他。
“吕梁。”谢景行一路点来,都是些中上宗门的弟子,吕梁却不知,只是一面之缘,赠帖之谊,圣人弟子竟会点到他的名字。
而他的下一句话,竟是让他敏锐的商贾本能开始颤动,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若是你与墨家子弟联手,将他们的新发明推向整个仙门——不对,整个中洲,你需要多久?”
整个儒道之中蕴藏着的,是当年圣人埋下的火种,如今皆化为隐秘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