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305)
他的黑色衣摆还沾着血,俨然是经过了一场死斗。一道血痕正好横在脖颈处,差一点就要被割喉。
殷无极忽的觉得有些慌,不想被他看见这般狼狈的样子,连忙举袖擦拭脸上的鲜血,却把脸颊上的血给抹开了。
他也意识到这样不太整洁,垂着头惶然失措了一阵,又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道:“师……谢先生,您在等我?”
本应该端坐于云端之上的圣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不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淡漠神像。雪落在他的墨发上,仿佛梨花染白头。
圣人境已然可以风雪不侵,可他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
朝如青丝暮成雪啊。时至今日,谢衍终于明白此等心境。
他轻轻抖去袖间的雪,静静转过身来,依旧是千年之前旧容颜,可曾经的死生师友,却再也不复千年前。
殷无极看着他依旧如古井深潭的眼睛,却发觉他眼睫上沾着雪,在此情此景之下,至强者也能显出些许柔软。
高高在上的仙神,此时独立寒冬,声音缥缈。
“别崖,过来。”谢衍轻轻开口,向他伸出手,似乎在等他过来。“让我看看你。”
殷无极像着了魔似的,脚本能地动了,向他走去。
可是当他握住谢衍冰凉的手时,才觉出非同一般的寒冷。
于是殷无极难掩冲动地握住他的手,攥紧他修长的手指,失控地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试图用身体的温度暖他的体温。
突然,他听到谢衍笑了,低沉,带着些无奈。
“怎么还和从前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白衣圣人轻轻抚过他受伤的脸颊,替他治疗了脸上的伤痕。
“回不了头了。”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遏制不住地道:“我其实、早就有入魔的迹象了,只是赤喉加速了这一切。不是先生的错,仙门大会上,我只能这么说,冒犯了先生,很对不起。”
他忽然有冲动,把一切都告诉他。包括这些年的忍耐、自我的斗争、对他无望的爱恋。但他却说不出口。
谢衍无言,只是抬手,像从前那样抚了抚他的发顶。
他本来想要给些忠告,或是不发一言,就这样冷漠地目送他离开。也许,及时斩断这段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师徒之缘,对谁都好。
可是真的等到离别时,圣人已经情感淡漠的心里竟然有久违的情绪激荡着。他甚至想要就这样把殷无极带回去,摆平一切反对,甚至扭转天道的预言,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自顾自地把他留在身边。
“这是第几个冬天?”谢衍忽的问道。
问法很是没头没尾,但殷无极明白他在说什么,这是他们独有的默契。
他答道:“距离先生收我为徒,已经有一千零八年。”说到这里,他轻声道:“也没有下一个了。”
师徒情义两绝。他现在回忆起来,心脏依旧像是被剜去,他不明白,谢衍到底是怎样说出这样残酷的誓言的。
“魔尊死后,北渊洲十城必乱。去了北渊洲之后,掩盖自己的身份,先找个地方把伤治好,好好修炼。”谢衍轻叹一声,习惯性地想要关切几句,唇齿却仿佛被冻住了,最后几个字,又轻又哑,说出来几乎艰难。
“从今以后,我护不住你了。”
两洲之隔,何止千里万里。
“选了这条路,就要好好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下去。
殷无极怔了怔,看着师尊那张淡漠的脸,忽的有种荒谬之感。
他并不是没有离开过谢衍,也有几十年见不到他的日子。可那些时日,他心里总是安稳的,知道他还有家可回,家中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可今天之后,站在通往魔洲的唯一道路,经历这样一场送别。
他陡然意识到。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家了。
也许今日之后,再也见不到了。他会死在魔洲的一个小角落,或者在山林之中苟延残喘,寂寂无名地想念着他,挨过这漫长而痛苦的岁月。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不说呢?
忤逆犯上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就不要再在乎那么多。在修真者漫长的生命里,假如拥有只一瞬,那便一瞬好了。
殷无极原本暗淡的绯眸里,突然燃烧起寂静的幽火,好似死寂的生命被再度扔进了柴,迸溅的火星比星辰还要明亮。
他走上前去,骤然反扣住谢衍的腰,决然将他拉进了怀里。这是一个大逆不道的拥抱。
谢衍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突然地抱住他,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唇齿微启,似乎要喝止他的放肆。
但是下一刻,谢衍就被他的逆徒近乎狂乱地咬住了薄唇。
他的唇是冰凉的,带着些冰雪的气息。
殷无极近乎撕咬地吻住他,叩开他的唇舌,近乎长驱直入。
曾经他座下那个谦逊温文的君子,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撕开了伪装之后,本质是嗜血的野兽,吻带着深沉的欲,如一场暴风席卷了他。
一切都太过了。
殷无极胆敢拥吻他,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
若他不敢赌,他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比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宁可做一个疯狂的赌徒,赌谢衍的恻隐与不忍。
他没有被立即推开,于是得寸进尺地扶住谢衍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圣人七情六欲淡漠又如何?
他偏要他尝尝情的痛楚与甜美,在吻中读懂他隐藏的欲望与渴求。
他偏要拖着他向着深海沉沦,在蚀骨销魂的欲望中沉醉,在欢愉中忘却俗世凡尘。
他这一辈子,恐怕仅剩下这一次,能靠他如此之近。
只要能够得到他一个吻,就是下一瞬成为一抔灰烬又怎样?
值了!值了!
忘情只是一瞬。
“殷无极——!”谢衍的声音比风雪还要冷。
紧接着,殷无极就被一道无形的气劲打中,结结实实地后退了几步。他跪在雪中,吐出一口血来。
但他大笑着抹去唇畔的鲜血,眼睛却烧着近乎疯狂的火。
“您还不懂吗,谢先生。”殷无极跪在地上,扬着头,看着师尊再也不复古井无波的眼睛,道:“我没把你当师父,从来没有。”
“……”
殷无极站起身来,直面着圣人境的压迫,依旧从容不迫。
他的绯眸艳烈,逐一扫过谢衍起伏的胸膛,冰白的脖颈,还有那透着淡淡的绯的嘴唇。最后,攫住了那双蕴含着暴风雨的眼睛。
“谢云霁,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我突然性情大变?”殷无极咳出些许鲜血,在雪地上格外明显。
可再抬眼时,他原先的顺从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的疯狂,“我从来都不是您喜欢的那个端肃君子,我忍着一切欲望,待在您身边,日夜煎熬着,是对您图谋不轨啊。”
殷无极抹去唇边的血,笑了:“我的心魔是您……我想得到您,为此辗转反侧,寤寐不眠,夜夜想着把您拉下神坛,尝一尝这七情六欲的滋味。”
“您若今日不杀我,假以时日,心魔更强,强到我再也压抑不住之时,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对您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
殷无极看着谢衍的眼瞳逐渐变深,似乎是真的生气了,有些不怒自威。
可是他的唇还泛着淡淡的粉,犹如他在梦中描摹过无数遍的模样。
只有尝到嘴里,才知道谢云霁这般冷硬的人,嘴唇也是软的,也是甜的。
“逆徒,给我滚。”谢衍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向他下杀手。
他指着北渊洲方向,灵气一点,天道结界便缺了口,迷雾也散去些许。
殷无极是真的觉得,谢衍的态度太奇异了。
“这都不杀我。”但他已经无法深究了。他摇了摇头,恃宠而骄似的,笑道:“您这样舍不得我呀?”
“住嘴。”谢衍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寒声道:“逆徒,今日我放你走,从此两不相欠。至于你的痴心妄想,给我收起来。”
“痴心妄想……哈,的确,对你来说,一千年的执念,也只是痴心妄想罢了。”殷无极沉默地听完,突兀地笑了,道:“先生以后,还会有新的弟子,新的后继者吧?您会忘记我,一直向上走,直到飞升成仙,把一切凡俗抛在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