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285)
缠绕在他身侧几十年的声音,终于停止。他终于能够得到一夕安眠,这种久违的寂静,让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殷无极躺在地上,伸长手臂,似乎要从虚空捞一轮月亮。
谢衍的幻影又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一眨眼,那虚幻的影子转瞬间就破碎了,温言细语变为疾言厉色,那居高临下的模样,甚至像是在睥睨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他收回手,扶住自己的额头,低声笑起来:“哈、哈哈哈,什么啊……谢云霁,师尊,你怎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就算把心魔镇压下去,没有了魔气的影响,他依然还能看到那人的幻觉。他的所有温柔与恐惧,都成了他意识最深处的渴望。
大逆不道啊。
他竟是爱自己的师父,爱成了这副模样。
*
谢衍处理完流离城的后续事务后,终于可以去探望被他禁足在后山洞府的徒弟。
师徒二人明明同在微茫山,却总是几个寒暑都见不到一面,大多时候,更是殷无极在躲他。
谢衍又心高气傲,自觉自己无错,又觉得岁月悠久,惯不得他这脾气。徒弟不找他,他便也拧着不去找徒弟。
却不料上回不欢而散后,他不去见,那孩子却当真不肯服软了,一对从来亲密无间的亲传师徒,反倒生疏的像是外人。
前些日子,儒门弟子听说他把大师兄关起来了,更是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生怕触了圣人的霉头。一时间“殷无极”三个字在他这儿几乎绝迹。
殷无极命盘有凶险,谢衍心中在意,就自顾自地把他拘在身侧,又因为他性格强势,难免显得独断了些,过度保护了些。但至少有他坐镇微茫山,殷无极不至于出事。
“我关着你,你就真的不出关?”谢衍自他成年后,就甚少不打招呼就去他的洞府。就算禁制有一半都是他布置的也是一样。而今日,谢衍终于耐不住,站在了后山冰火洞的门口,自言自语道,“别崖啊别崖,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明明少年时期他更恣意些,怎么成年了,反倒话少起来。若是他如当年窝在他怀里求一求他,撒一撒娇,他又怎么会狠下心关他?
谢衍把玩着手中的发簪,有些出神。发簪触手温润,可以看出十足的雕工与用心。
“吾这是上辈子欠他的?”圣人低垂下眼睫,叹了口气,“罢罢罢,徒弟都是讨债鬼。”
洞府内雾凇怪石,又有垂下的冰晶,犹如行在万象世界。
他行过寒潭边,冰雪覆盖在洞天之中,却冷寂空无。他顺着瑶草枯死的蜿蜒小路转向,走到他的炼器室附近,又看到成堆的废弃材料。
圣人谢衍在炼器之道的研究并没有殷无极深,端详了一番,也只是辨认出了些边角料,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小徒弟看上去还挺会打发时间。
“你还要和我闹到几时?”谢衍提了提声量,问道。
四下无人。
但以殷无极的修为,肯定知道他来了,只是不肯给反应罢了。
“別崖,你当真不愿见我?”他叹了口气,不知是恼还是笑,就循着他的踪迹走向洞府内。
他走在羊肠小道上,转了几个弯,不多时便豁然开朗。地火隐藏在岩石之下,整个洞府的温度比寒潭处高了不知多少,处处是危机。
可这难不倒谢衍。如雪松孤鹤的圣人长袖微拂,本是因为地火而沸腾的潭水偃旗息鼓,他踏上镜面一样的湖水,如履平地,向着潭中小岛走去。
殷无极果然在那里。
青年人随意地坐在火岩石床上,似乎正在修炼。他像是怕热,一身宽松的对襟黑袍,领口松散,露出半边线条优美的锁骨。
注意到他的到来,殷无极侧过头,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双眼越发黑沉,透着慵懒到极致的魔魅。
他变了许多。
谢衍拾级而上,踏上湖心小岛,殷无极却没有如寻常一样起身迎接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看向他而已。
他的声音却如磨砂,有些哑,似笑非笑地道:“师尊怎么来了?”
殷无极为了压制魔气,刺进血肉的法器仍然隐隐作痛,就算闭关了这么久,他也很难适应这种异物感,时不时会痛的站不起来,只能倒在岩床上喘息,念着师尊的名字苦苦地熬着罢了。
迟早有一日,它会和骨头长在一起,废掉一身灵力,断送他的通天之路。
付出半生的代价,疯狂又荒唐,换作任何人都不会这么选。
但殷无极这么做了。
“和我闹够了没?”谢衍走到岩床前,俯身捏住徒弟瘦削的下颌,端详着他的俊丽的眉眼。“……怎么瘦了?”
他总觉得殷无极清减了许多,轮廓更深邃,容貌的昳丽却更上一层楼,透着绝望的美。这种让人窒息的陌生感,让感情淡漠的圣人都感到了焦躁。
殷无极别过头,试图摆脱他的钳制,但圣人的控制欲哪里是能轻易平息的,他被迫抬起头,涩然道:“没有和您闹。”
“您?”谢衍笑了,略略俯下身凑近,“別崖啊別崖,你什么时候把尊称叫的这么顺口了。”
“尊师重道,弟子应该的。”
“恭顺有礼,教我挑不出错来,你心里服么?”谢衍慢条斯理地道。
“不服。”殷无极瞧着他,笑了。
“脑后果真是有反骨。”谢衍也不意外他的回答,只是看着他扬起脸,容貌更像是幽冥的花,美的惊心动魄。这种魔魅近妖的气场,让谢衍心中微动,“我待你还不够回护?”
“师尊护着我,我心里清楚。”殷无极伸手,却是握住了谢衍挑着他下颌的手,缓缓地扣紧他的十指。“没有和您闹脾气,是弟子该反省。”
他甚至还低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掌心,温柔而轻缓,透着些两人独有的亲昵。
“那还整天尽给为师气受,去瞧瞧整个修仙界,哪有逼着师父认错的?”谢衍无奈,捏了捏他的脸颊,笑了,“真不知道我欠了你什么,每每都是为师来认错,哄你开心,你呀,瞧瞧你自己,任性。”
“师尊要向我认错?”殷无极还是倚着石壁,眯起眸微微笑了,“稀奇啊。”
“不认。”谢衍似笑非笑,点中他的眉心,让他微微向后倾,“惯的你。”
“师尊……”他还想打两句太极,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却被一个久违的怀抱拥住。
他立即错愕地抬起眸,却只看见谢衍俯下身揽着他,那线条优美的颈项就在咫尺间,白的耀眼,让人好想细细吻上去,留下痕迹。
“我只是说气话,要关你一阵,以堵天下悠悠之口,又没真让你禁足。以前罚你不准出门,你哪次没有翻窗撬锁,怎么现在又听起话来了?”
“只是修炼入迷了。”殷无极涩声道。
“好了,是为师给你委屈受了,别闹了,嗯?”谢衍浑然不知他的徒弟抱有什么样的心思,只是像以前那样抱着他的好孩子,伸手温柔地拂过他的发,甚至还轻轻抚过他瘦削的脊骨,“……闭关归闭关,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身体不适,回头我给你拨些灵药,请药王来一趟都使得。”
他这才发觉,殷无极着实憔悴了不少。就算还是这副笑意盈盈的模样,但他清减了一圈,都能摸到肩胛骨,又像是少年时期的他了。
“……毕竟不是从前了,您的惩戒总不能让我过成度假吧。”殷无极的呼吸拂在他的脖颈,眸光细细一缩,黯哑道,“圣人一言九鼎,做徒弟的,总不能带头违反吧。”
“是气我成圣后,忽视你了?”谢衍笑了,低下头顺了顺他的长发。就算是被这样忤逆,越发威严而喜怒无常的圣人,哄起徒弟来依旧顺手无比,像是刻入骨血的习惯,“下次不会了。别崖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和我直说,不必委屈自己。”
“……师尊待我好,我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