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45)
“你且看我会不会去。”谢景行知道,此言听起来荒唐。殷无极恐怕以为他是哄他,当不得真。
这一席话中,唯有此句,最是认真。
黑暗散去,魔君倏尔叹息,笑着向前,重新走回了剑意照彻的光明之中。
谢景行见徒弟眸中干涸的血褪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时,唇畔笑容澄澈,神色静好。
宛若多少年前,玄袍劲装,腰间悬剑,于飞花中向他走来的少年。
“过来。”谢景行瞥他一眼,语气冷而冽。
他看着凶,却伸出手,这是一个接纳的姿态。
见殷无极伸手,乖乖置于他的掌心,谢景行才略略勾起唇,反手拉住他,问道:“闹够了?”
殷无极捏了捏他的手指,微微低头,看身侧未散的剑光:“真危险啊。刚才,真的差一点点,我就过去了。”
谢景行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戳的他向后仰头,竟是笑出声来。
“师尊,疼。”
“你还知道疼。业障侵体时,魔气倒行时,难道不疼?”
“疼。”他笑了,瞳孔里渗出甜来。
殷无极偎到谢景行身边,从背后揽住他的脖颈,道:“但是听您说,要把我从天道手里抢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疼了。
“哪怕是哄我,这话也是好听的。我还想听师尊多说两句。”
殷无极若是踏出那一步,走向人骨通天之路,他数千年立下的道途,将会一触即溃。
他余下的全部理智会被直接消磨,心魔破困而出,他会直接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直到把此间世界,屠到再无活物。
那是数千年来悬于他头顶,随时都会落下的剑。
师尊回来了,他得扛住,他暂时还不能疯。他赌不得。
“你过不去。”谢景行眸中迸溅着星火,宛如幽深潭水的圣人之眸,如今却怒意高炽。
他冷笑一声,道:“你若敢动一下,为师就强行收回天魂,夺红尘卷。然后,直接毁了这乌国王都。”
殷无极站在他身侧,回望那座阴云之下妖气冲天的塔,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会去的。”
他虽然早就入了魔,那也只是修了魔修之道。
这么多年来,他杀人无数,却依旧没有堕为邪魔,只因他牢牢地守着谢衍曾教他的君子之道。
君子有可为,有不为。
他还有很多事情还未做完。这条命,他不能舍;这条路,他亦不能退。
数千年来,与天争命、与己搏斗已成他的习惯。他不会疯。倘若疯了,他会自我了断。
谢景行还是怒气未平:“别崖,你敢不珍惜自己的魂魄,一个劲地往血河里闯。等为师把你捞回来的时候,你这辈子,就别想我再放你出去。
“哈哈哈哈。”殷无极又笑了。
“笑什么?”谢景行瞥去一眼,在冷静地疯。
他还是把殷无极的后脑按下来,顺毛似的,揉了两下他的墨发,叹气道:“孽障玩意儿,你是成心的气我的么?”
“圣人的控制欲还是那么强。”
殷无极非但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到,反倒弯着唇,笑意深深:“您瞧,普天之下,除我之外,谁受得了您啊?”
这么多年来,圣人谢衍管他早已管出了偏执。这种执念,早就破了他的道,成了他的劫。
在他最后的时日中,儒门三劫一同降临。烧的最烈的,就是那反噬极凶的情劫。
天道无情,圣人无欲。
但谢云霁早已是天道之谪仙。
这规矩,对他不管用。
危机暂时化解。但这黑云之下,通天塔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道士的虚影。
方才,谢景行召出漫天璀璨剑意,将皇宫都照彻,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会引来多余之人。
来者道袍飞扬,面上带笑,须发飘动,是祸国三道中的“无颇”。
无颇朗声道:“有道友莅临此地,老道不甚荣幸。但是,此地乃国君之天路,道友如此剑意高悬,上来便要拆这通天塔,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谢景行刚对殷无极动过怒,却又不会真的揍徒弟。他正是满身杀意无处排解,毫不慈悲之时。
闻言,他冷笑道:“与妖人有何道理可讲,杀了便是!”
道人拂过胡须,道:“话不能这么说,老道也是仙家出身,何必短兵相接?道友不妨去打听打听,在五洲十三岛名声赫赫的枯木道人,就是在下了。”
“枯木道人,大乘期道修,曾以人血练邪功,最终被圣人逐出仙门,废去邪功与三个境界,判——流放南疆。”
殷无极站回了谢景行身边,此时弹剑,悠然道:“在南疆那种鬼地方都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枯木道人陡然被揭了老底,面色一沉,道:“谢衍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竟然敢废我境界,毁我功法!”
他说到此,更是张狂,大笑道:“贫道偏要把儒生的魂镇在这里,还要杀他儒道万千弟子——他又能奈我何?”
“圣人已有数十年闭关不出,又何曾看顾人间疾苦?若他肯为天下除不平,那就来杀我啊!哈哈哈哈哈,乌国乱了三年,谢衍出现了吗?没有,没有!”
道人来的太迟,未曾见到独属于圣人的剑意大阵。此时挑衅,他以为自己所言不会实现,更为猖狂。
道人得意洋洋:“若谢衍当真能来到这里,把我斩于剑下——”
他话音刚落,风声乍起。
杜鹃啼血的枯树之下,有人踏着血而来。
他墨发垂腰,长剑在手,剑尖指地。雪白衣袂在风中飘荡,止息时,又柔顺地落下,如一片漂泊的云。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无涯剑嘶鸣,仿佛感觉到与他并称“双绝世”的剑。
接踵而至的,是涤荡一切的——山海剑意!
“你来了?”谢景行眉眼凌厉,唇边笑意如清风雪霁。
“……”他不答,剑光却替他作答。
他清喝一声,唤道:“别崖,借剑!”
殷无极会意,朗然一笑,无涯剑出鞘。
谢景行手腕一转,自他鞘中抽出长剑,继而大踏步向着道人所在高台而去。
山海剑,势若东流江水,靖平沧浪。
无涯剑,却如长风浩荡,席卷洪荒。
双剑光芒交缠,向着道人砍去。
“圣人不避世啊。”殷无极抱着剑鞘,眼睫一撩,绯光流转。
他偏偏头,笑意盈盈:“圣人本来就快被本座气疯了,这个时候犯在他手里的人,真是可怜。”
世事无常,圣人半魂或携一身病骨,或是化为亡魂在混沌中游荡。
但他出剑之时,却显出永远摧折不了的风骨。
对方俨然认出了他手中的剑,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很滑稽。
“是圣人谢衍——”枯木道人扬起拂尘,惊恐地向后退了三步,勃然变色,“那一位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他只在明镜堂上,远远地见过那位人间至圣。
他神情淡漠冰冷,好似仙神临江。
裁断他命运时,废去他功法时,谢衍俯视他,像是在看着一滩烂泥、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让人厌恶的漠视与轻蔑。
“时无英雄——”圣人天魂一声轻啸,亘古苍凉。
“使竖子成名!”谢景行的眼睛沉沉如墨,声音穿透这东流去的五百年。沉沦世道 ,一声惊破。
曾经的五洲十三岛,是英雄的天下,是圣贤的世间。
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那又如何?
他被天道制约,气数有缺。那又如何?
圣人踏天门,穷途赴道。他敢舍一身虚骸形,赴那九死一生的约,行那数万年无人敢做的事,窥得那天门一线洞开。
不得杀身,怎能成仁!
若不搏命,怎能渡人!
他要去为天下辟出一线天路,也要向他的爱徒,许一个天命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