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50)
让整个北渊山呼万万岁的魔道帝尊,高居九重天魔宫的王座。是荣光,也是枷锁。
他将一道气运挑于两肩,连同累累罪业。他早已习惯于背负罪孽前行。
殷无极能听到背后有人倒下的声音,不绝于耳。崇敬他与畏惧他的,跟随他与反抗他的,都在一千五百年的帝业之中,为他生,为他死,化为长路上永不干涸的血迹。
万魔之魔,亦是天地森罗。
当年入道之时,他曾立下同去同归的誓言。后来,他看向黑暗前路之中,再也没有熟悉的白衣圣贤,为他执灯举火。
师尊去了,他还活着。
这世上,活比死难,治比乱难。
他不能死,他还得活。哪怕是向死而活。
在圣人坠落,长夜将至之前,他将自己悬于苍穹上,灼灼地烧,替他做天地熔炉中的薪火。
当殷无极真的以自己为燃料,照向广袤大地的生民之时,他才意识到——
“圣人”二字,是如何泽陂万世,渡化众生。
“君王”二字,又是古往今来,多少人间离乱,最终的根源。
*
回到私塾中,谢景行一直陪到他睡着,才轻轻合起房门。然后,他看见私塾廊下,青衣史官正拢袖而立,等他许久了。
“陛下怎么样了?”陆机敬重地向他施礼,问道。
“他睡着了。”儒门君子侧头,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他。“出去说话吧。”
陆机望着他,神情介于复杂与凝重之间,欲言又止。
他昨日就注意到宫城中坍塌的通天妖塔,与那几乎映红天际的异常魔气。
不过瞬息间,漆黑夜幕化为赤霞,临淄城仿佛笼罩在琉璃业火之中,好似那个人心中的伤。
陆机心中一惊,几乎不假思索地赶向妖塔处,却被陛下的魔气挡在外面。
这种异常狂暴的气息,让他完全肯定,陛下的心魔已被引动。
但是渡劫境界太低,他打不破君王的屏障,纵然再焦急,也只能等在结界之外。
直到黎明将至,那些暴烈的、绝望的、疯狂的魔气都消弭,他才得以疾步赶向妖塔之下。
晨曦若影若现的明光中,他终于看见,白骨与废墟之中,那位靠在转世圣人怀中的帝君。
他从未见过,君王露出那样心满意足的神情,像个孩子。
“今日请陆先生过来,是想请教一些事情。”
谢景行与他走过私塾后院的竹林阵法。一路上,儒道学生向他们执礼,披着儒门弟子外皮的圣人本尊含笑颔首。
正因为圣人慈悲,才让这飘摇王都里的一所私塾,成为遮风挡雨的屋檐,为莘莘学子护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他们来到最幽深处,谢景行随手设下屏障,转身,淡淡道:“我知陆先生高居魔门相位,身兼史官职责,记录君王言行,为君王之笔墨喉舌。”
魔宫丞相神情褪去平日的狂傲自负,化为一片平静。
“谢先生有什么想知道的?若是不涉及魔宫机密,可以说说看,我会选择答与不答。”
陆机五指一展,春秋判在他手中凝出,化为青色的竹简。
白衣圣人走至他身前,看着史官沉静的眉眼,沉默半晌,问道:“他这五百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殷无极在说“独活”之时,神情太怆然悲恸,让他早有猜测。
但殷无极说话真假掺半,他就算去询问,也是被匆匆敷衍。
如此,不如问这位常伴君王左右的史官。他之笔墨,或许才是最准确的答案。
“圣人啊,您终于问起了。”陆机闻言,竟是笑了。好似他已经等待了许久。
“陛下曾给我下了封口令,但是,这一回,我绝不听他的。”
陆机展开春秋判,让记忆的流光笼罩这竹林最幽深处。
“我这春秋一笔,记载的,唯有君王一人而已。”
“古往今来,著书立说者众。史家后人者少。其中唯有我,堪为北渊、不,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千秋一帝作传。”
不多时,谢景行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当年的幻境之中。
青衣丞相手中握着竹简,于他身边静立,笑着道:“圣人呀,且随我来。”
谢景行跟着他,走入了当年的魔宫。
九重天乃是魔洲最至高无上之处,坐落着魔君的宫城。
谢景行甫一踏入,就见地上漆黑的砖石坚硬冰冷,衬的整座大殿极是空旷。
“陛下并不好奢华靡费,格外爱静,所以魔宫之中,无丝竹管弦,无歌舞美人,亦无人高声语。”陆机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
“陛下处理政务,皆是夙兴夜寐,焚膏继晷。陛下之雷霆法度,更是威慑诸人。”陆机道,“看,那是前来述职的魄罗城城主,我记得——他好像死了。”
“死了?”谢景行问。
“陛下恼他贪污税收,勾连豪族,资助大魔势力……”
不多时,谢景行看到魔宫侍从熟练地拿起扫帚,提着水桶走去,怔了一下。
“看来是死了。”陆机笑道,“今日,将夜刚刚递上供罪之书,他还是妄图借自己跟随陛下发迹的情谊,向陛下求情。这回,他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被陛下一剑杀了。”
“这些宫人是去清理石砖的。毕竟这魔宫的地面染过太多血,腥味重的很。”
谢景行默默不答,陆机又将手中竹简一转,场景变换。
九重天昼短夜长,今夜月色血红。
魔宫沐浴在沉沉黑暗之中,唯有一殿灯烛,幽幽照彻。
君王朝会的大殿之上,殷无极坐在寂寞王座之上,萧珩、陆机、将夜三人站在台阶之下,等待着君王下文。
沉默良久,殷无极开口,道:“古时君王,总要立下遗诏,修筑寝陵,建君王庙,编修史册。今日,本座会将这些一并交代。”
“千年来,得诸君相伴,为死生知己,已是大幸。万望,天地不变,尔等不变。”
“时光荏苒,永忆今朝。”
君王说罢,走下王座,来到他们中间,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
殷无极在逐一交代后事。
他的口吻轻快:“寝陵就不必了,本座死后,魔宫不必靡费,本座会一把火把自己烧干净,连神魂都不会留下。到时候,一口薄棺便够了,何必建造那么大一个坟墓,堆上万千陪葬,是等人来盗吗?”
萧珩抱着臂,俊朗的脸上满是冷戾之色:“你死之后,老子给你守陵,没人来盗。谁敢来,老子就宰了他。”
“萧重明,你生前替我守门,死后替我守墓,怎么就不肯替我守魔宫基业?”
“你自个守,别要老子来背锅。”萧珩冷哼,“老子就知道,有你这么个君王,得操一辈子心。”
“你不是总说,想要叛了我,自己来坐坐看这个位置?”
殷无极与他说话时极是随意,甚至还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将军看着他,却浑身不自在。
他不再自称“本座”,而是用揶揄的口吻,道:“萧重明,我被三百年幽囚,你有多少机会叛我?怎么就老老实实地守了三百年,还带着几十万魔兵倾巢而出,于九幽迎我?”
“当然是把你接回来顶班。这位置傻子才坐,也就你,干了足足一千五百年,你是圣人么?”
“魔怎可为圣。”魔君笑了,“这二字,收回去罢,我当不得。”
萧珩看向高高在上的帝位,眼底没有半分动摇之色:“老子和你说过,狼可以咬死无数敌人,但是这一辈子,只会忠于一名主君。”
“几千年了,你死了,我也老了。我没有多余的忠心给第二个人,也没有多余的野心再去叛主。”
“这一生,我为你驾驭帝车,践踏万里;见你剑出洪荒,横扫天下;看你试手补天裂,已是足够辉煌,足够精彩——”
“军权在你,不可任性。魔宫的百万大军,除我之外,只有你掌的住,决不能乱。”殷无极失笑,拍了拍挚友的肩头,好似托付了千钧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