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66)
时过经年,他们这对隔世师徒,能够这样安静地待在一处,已是不易。
以圣人的性子,又哪需要他费力讨好?谢景行光是让小徒弟枕于膝上睡一觉,再去闯一次天路都觉得值。
“琴谱。”谢景行见他要起,按住他的脑袋轻轻揉了一把,然后,把他披在肩头的发撩到背后,让泼墨似的发丝不至于太凌乱。
殷无极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记,才转而坐起来,靠在他肩头,与他絮絮地说着话。
谢景行知他在听,很随意地对他说:“现在我暂未取回山海剑,还需一把武器。相卿为我备下的,大多都是化神以下的兵器,本来是够用,但以我现在的修为,恐怕只出一招就会化为齑粉。可惜这红尘卷中并无适宜材料,否则我还能自己做一把琴……”
“师尊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本座是炼器宗师。”殷无极顿了一下,又蹙起眉,欺身过去,恼道,“您不会真的忘了吧?”
“没忘,只是别崖最近没什么精神,不必为这点小事烦心。”谢景行见他像个孩子般与自己生气,无哀无怒的脸上浮现出真实生动的神情,更是忍俊不禁。
他抚过那身上仍有少年气的魔君漂亮的脸颊,轻声道:“刚动过心魔,不要乱用魔气,多惜惜命。”
“您这就想错了,若是我想送圣人什么,又怎会临时打制?”
殷无极伸手覆住谢景行的手背,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促狭凑过去,颇为得意道:“您会喜欢的。”
说罢,他从袖里乾坤一摸,取出一把琴。
琴身漆面黑红相间,琴面桐木,翠玉琴轸,背面龙池刻“独幽”二字,琴弦是上好的天蚕丝绞成的弦,谢景行摸向琴首,摸到一个小篆的殷字。
“此琴名为‘独幽’。”殷无极拂过琴弦,道,“琴为君子之器,送予您,最合适不过。”
“确是名琴。”谢景行伸手一拂,没觉得有什么滞涩感。
他之前用了一次太古遗音,若非琴心仍在,怕是当场就要交代在那里。
殷无极所制之琴,比起武器,更像是乐器,修为限制不高。下可至元婴,上可至圣人,只要有琴心,皆可弹奏。
殷无极絮絮地讲了这琴的好处:“若是为乐,‘独幽’音色纯正优美,不输太古遗音。若想为兵,也使得。斫琴者是本座,您想奏出魔音,亦可三军横扫。”
谢景行见他盘着膝坐在自己面前,眉目温柔地低垂着,一句一句的考虑,都承载着深深的记忆。
他提到魔音,又住了嘴,似乎是怕师尊不喜欢,又讲些他弹琴的习惯与自己的理念。
“我知师尊弹琴最好风雅……”
“别崖。”谢景行右手拨弦,只听铮的一声,极是动听。他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三年前。”殷无极一失口,又不答了。
“微茫山一别后?”
“……”
“这般耿耿于怀?”谢景行无奈地笑了,“你初时见我,七情激荡,心魔催动,早就失去平日理智,最后还能被我琴音劝阻,已是很好,有什么可怪自己的?”
“我明明不想伤到师尊……”殷无极掩住眼帘间的情绪,才顿了顿,笑道,“本座已是彻头彻尾的魔,让您失望了。”
“别对自己太苛刻。”谢景行叹了口气,“我的徒弟,什么样我都喜欢。”
殷无极见他忽然笑了,面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那是山巅冰冷的雪融化后的模样。
谢景行并未说好与不好,殷无极也知他的性格,静静地等他逐一试过。
寂静良久,谢景行的手拂在弦上,心中一动,抬起头笑道:“送琴是什么意思,你清楚得很。”
“诚然。”殷无极支着下颌,弯起唇角,坦坦荡荡道,“送情。”
“送情。帝尊这是,要与我高山流水,还是琴瑟和鸣?”
谢景行细细地拂过独幽的琴首,细密的眼睫在光芒下更显得璀璨,只是瞥来一眼,就可让阅尽世间的帝尊怦然心动。
“可不可以都要?”殷无极犹豫不决,他都想要。
“这么贪心?”
谢景行见他坐在自己面前,绯眸带着笑瞟来,玄色衣袂沾了风露,绯唇微微扬起。这般惊心动魄的极致容色,在他面前,却有种别样的纯真。
“魔天性贪婪,圣人敢把底线往后退一寸,他就会逼近,要你再退一尺,一丈,直到退无可退,被其捕获,吞噬殆尽。”
殷无极指骨曲起,舌尖舔过线条优美的唇畔,手抵着下颌瞥来,那一抹绯红摄魂夺魄,攻击性极强。
“好师尊,定情信物都收了,您现在想反悔,迟了。”
“我有什么好反悔的,别崖如此温柔貌美,知情知趣,偏又痴心一片……”
谢景行伸手,在他下颌上戏谑地一挑,作那风流模样,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哪怕把你娶回微茫山合契,吃亏的又不会是我,是帝尊才是。”
“是吧,卿卿吾妻。”谢景行冷不伶仃地撩他一下,许是太过分了,让殷无极的大脑都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见他愣在那里,半天也回不过神,白皙的面上逐渐染上淡红。谢景行心情极好,笑着揉了他的发旋,拂开落花。
他振衣拂袖,抱着琴,从地上站起身。
“走吧,寻一处地儿,我试一试这‘独幽’。”
正是春日午后,最惬意的时节。
谢景行弹琴讲究,更别说是试琴了。他非要焚香净手,沐浴更衣,才显得庄重。
待他换了一身白衣回到亭中时,却见魔君随意地斜倚红色的亭柱,衣襟敞开露出锁骨,拎着一坛酒,曲起腿,玄色衣袂垂地,一副风流恣意的模样。
石桌之上,已经焚好了水沉香,备好茶水。
“说你宜室宜家,当真没错。”谢景行先是扫了一眼连松节油都上好的琴弦,又饮了一口茶水,齿颊生香。
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道:“得想办法带回家才是。”
“谢先生!”殷无极最是受不了他这么撩,先是惊了一跳,清凌凌地望过来,往日雍容华美的姿态端不住了,眼底满满都是他的影子。
良久后,殷无极才缓过神来,像少年那般,歪着头笑道:“那您可得动作快一点,不然桃花就谢啦。”
他表现出了期待的模样,实际上,却又没有那么多的奢望。
他敢要的,已经很少了。师尊要把他娶回家这种玩笑话,他听一听,高兴上一阵子,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谢景行看过来,漆黑眸色又是一深。
他对殷无极这副看似放浪形骸,实际已经快要心火燃尽的模样,极是心疼。
这几千年里,圣人把他的少年放出去闯荡,见他登顶,也见他游走生死边缘,遍体鳞伤。
殷别崖永远像是炽热不灭的火,那样热情、痴缠、缱绻、动人,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永远会这样席卷一切,生命璀璨如当年。
时岁过去那么久,谢景行却发现,他原来也爱那如冰的寂静,只要那是殷别崖。
这样的好孩子,在他身边缠了这么久,他又不是真的石头,怎会视而不见?
可笑他们前世满身枷锁,关系也扭曲至极。所爱隔山海,他们止步于大道前,竟是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得各自在高山之巅相见不相亲。
若是殷别崖不是他的徒弟,或不是那魔道的帝尊,圣人恐怕早就一时冲动,把他带回去合契了。
届时他们放下担子,隐逸山林,做一对江湖眷侣,终日渔樵耕读,白首同归,对坐话桑麻,亦是不错。
举世皆敌又如何,一世清名又如何?路是人走的,总会有办法。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谢先生弹什么?”
“喜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