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8)
幻境之中,白衣圣人似乎笑了,声音清寒动听:
“儒家之道,非佛家讲慈悲缘法,渡人渡己;亦非道家出世脱俗,讲因果定数。我等儒者,求仙问道,问的是苍生安稳,是兼济天下,是为万世开太平。”
圣人放下酒盏,长叹一声:“待我离去,又有何人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
圣人话音刚落,微茫山上的晨钟震颤,响彻山间。
一瞬间,风卷树摇,锦鲤惶惶沉底,惊起寒鸦一片。
谢景行望向远方洞府处。熟悉的灵气,让人几乎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是师尊出关了?”风凉夜诧异,“为何师尊此时出关……”
下一刻,白衣落拓的修士坐在了长满藤蔓的石碑之上。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
他的白衣半新不旧,足踏木屐,手上拎着一壶酒,正醉眼朦胧,眉峰始终紧锁,笼着如云如雾的愁绪。
儒宗现任宗主,赫赫有名的儒门三相之一,白相卿。
“今日颇为热闹,这微茫山,许久没有正儿八经的客人了。”
转瞬之间,白相卿飘然行至,席地而坐,含笑道:“是何方小辈在此?与我儒门有何渊源?”
谢景行在他出现时就有所预料,静静垂首,不与他四目相对。
他醉意熏然,“转过身来,让我看看懂这‘画中盛景’术法的,是前儒门弟子,还是故人之后。”
白相卿伸出手,随意放出些许威压。
在渡劫修士灵力外放时,谢景行足下重逾千斤,筋骨沉重,关节悲鸣,维持站着就很不错了。
当年圣人几乎从未处于被压制的劣势,如今他被天劫磋磨,浑噩五百年,即使逃脱神魂俱碎的命运,却也落得病骨支离的下场。
除却知识功法,以及他浩瀚到足以掩饰一切探查的圣人识海,他从根骨到灵脉,都与寻常修士别无二致。
连天道追杀都能骗过,他也不怕白相卿探寻。
谢衍抬眸,目光仿佛横渡千山,落于此世。
然后,他振衣拂袖,拱手行过儒门古礼。
“谢景行,见过宗主。”
白相卿随意一瞥,如同被惊雷击中,仿佛见到故人跨越时光洪流而来。
“像,当真是像。”
白相卿拂衣而起,足下踏风,霎时掠到谢景行身侧,琥珀眼眸紧紧地锁住青衣书生漆黑的瞳孔。
“五百年了,是你吗,师尊?”
白相卿似醉非醒,抑制不住悲喜,“师尊啊,是弟子不争气,未能守住儒宗辉煌……您如今,还愿意回来看一眼弟子吗?”
“宗主醉了。”谢景行神情陆离莫测,后退两步,平静地拉开距离。
他此番来到儒门,不欲告知他们圣人身份。他们虽不争气,教师父恼的不行,但徒弟再没出息也是徒弟,不必牵连。
欺骗天道者,气运有缺,命途多舛。
何况,他上辈子做的,远不止普通的“欺骗”。
如今谢衍躲在“谢景行”的气运之下,说好听点是兵解重生,说难听些,是苟延残喘。
若是一时不慎暴露身份,以他如今筑基修为,谁都能欺曾经高高在上的圣人几分。
白相卿见他神情陌生疏离,如被冷水浇透,也知道自己是满口醉话,荒唐了,所以找补道:
“仔细看看,眉眼倒是不像,这修为也天差地别,只是这气质,像,像极了,教我一时错认。”
“……”这话可不能接,谢景行垂眸,继续保持沉默。
“小子,你是何人,怎么会知晓这流觞曲水的奥妙?”
白相卿阖眸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语气却淡淡。
他不再是醉后遍寻师尊不见的弟子,转而端出了宗师大能的姿态了。
谢景行去海外洞府时,早就为自己想好了来历说辞。
他拱手一拜,微笑道:“在下谢景行,来自海外十三岛,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一位儒门前辈的洞府,得了传承,算是半个儒门弟子,因此前来认祖归宗。”
“予你传承那位,我大抵也知晓。”
白相卿看向流觞曲水,似是感怀,道:“‘画中盛景’之术是我师尊谢衍所创,先代儒门弟子中,能如你这般应用的,一手数的过来。”
谢景行不卑不亢,“洞府主人为天问先生,谢衍。”
他伪装的倒是像拜师的小辈,温润的君子,与当年冷硬霸道,无欲则刚的圣人,性格相去甚远。
“圣人出山海,在海外设下洞府,果然是师尊所为。”
不出所料,白相卿长叹一声:“难怪你与师尊那么像,原来是经了他的考验,得了他的传承,你是叫……谢景行?与师尊是一个姓氏,当真是有缘。”
他的神色也温柔起来,“洞府传承者得主人真传,等同亲传弟子。若是师尊遗泽当真承认了你,我自然要叫你一声谢师弟。”
谢衍谎称是自己的洞府传人,是为未来表现的圣人神异打基础。
但以他对三名弟子的了解,几人都颇为孤傲排外,以白相卿的谨慎,又怎会贸然承认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修士为师弟?
白相卿从他灵台收回手,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试过他的神魂,有些先天残缺,但是境界上并无神奇之处。
“去圣人庙。”一试不成,便有二道关。
白相卿眸光隐含犀利,微笑道。
“走吧,我带你去圣人像磕头拜师,若是师尊认你,你今后便是圣人门下。”
给圣人像磕头拜师?
谢景行一僵,他还要拜自己?不必这么礼数周全吧。
“怎么,不愿?”白相卿眯了眯眼。
“虽说师尊已身故,但这圣人门下的弟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做得的。”
他悠悠然道:“历年来,冒充转世圣人的何其多,若过不得考验,按小游之的性子,是要拆散骨头,丢下山喂狗的。”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都听师兄安排。”
第4章 圣人庙宇
圣人庙是儒门纪念先贤的庙宇,上古圣人的塑像都供奉在此。
谢景行心中过遍儒宗祭礼时间表,皆对不上号,“白宗主,我们这是去拜孔圣?”
“拜孔圣做什么?你的师尊是圣人谢衍,当然是拜他。”
白相卿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响声清脆,“师尊执掌仙门,复兴儒道,功绩彪炳史册。我们为他塑像立庙,享万世香火,有何不可?”
当年,圣人谢衍对于给自己立生祠兴致缺缺,所以未曾在圣人庙留下塑像。
在他过世后,弟子们竟是立了一座圣人像,定期举办祭祀,以此怀念儒宗辉煌的岁月。
陌生的表象躯壳下,转世圣人阖目叹息。
五百年的时光,竟然这么长。
穿过垂花门,走过林荫小道,前方就是圣人庙。庙前一株合抱之木,已经参天。
白相卿驻足,仰望参天巨木,笑道:“这棵树,叫做‘思归’。数千年前,师尊亲手所种。”
叶色金黄,形如归鸟,得名“思归”。
“它都这么高了,宗门故人却已离散。”白相卿唏嘘不已。
对于情感与离别,圣人总是缄默于言。
时过经年,连座下弟子都不知晓,当年圣人手植此树时,究竟在含蓄地思念谁。
谢景行抚着粗糙的树皮,想的不是儒宗的盛衰,而是当年植树时的心境。
当年,殷无极叛道入魔,远走北渊,登临尊位。从此,他与恩师迢迢万里,隔洲相望。
他走后,谢衍徘徊于儒宗之中,与形影相吊。
他感念,好景依旧,故人却不知何处去,于是在此种下“思归”。
“可惜了。”谢景行心想。
直到他坠天那一日,也没能带别崖回家。千年已矣,空留遗恨。
思及此,转世圣人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
这飞鸟似的树叶,已有他手掌大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