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82)
他们就算是活下来,又怎能在这虚幻的世界求存?
思及此,众人心里倒是生出一腔孤勇来。
“从红尘试炼至今,我们始终活在谢先生、无涯子和陆先生的庇护下,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我们入道至今,靠的都是自己,难道这一次,真的不能靠自己活下去?”
大敌当前,从来都文人相轻,互相不服的儒道,竟然前所未有地拧成一股绳。
原先诸子百家之乱,其实并无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意思。最初不过是学说交流,却不知何时起了仇恨,差点走向不归路。若非圣人调和,恐怕连儒道都无法形成,便成为一团乱麻,又哪里会有当年辉煌。
那段旧仇依旧延续至今日,许多后辈心里也想分个高低。
心宗理宗互相看不顺眼,墨家法家敌对已久,兵家尚武,被其余四家排斥……
时过境迁,他们在红尘卷里共患难,同生死,竟是产生了可以战胜宗门之别的情谊。
“东南角结界裂纹增多,支援!”不多时,听见心宗弟子求援。
“莫要慌乱,顶住。”理宗弟子随即补上。
在这即将没顶的黑云中央,风凉夜抱着琴抬头看向天际,只觉风雷阵阵。
满城的魂灵漂浮,最终被碾成灰烬燃料,融入那沉沉的怨气之中,然后向着妖祸头顶灌去,让它的身躯继续膨胀,修为继续攀升。
它本就是从地表生出的妖物,背上的壳背负宫城,此时一动,那九层高台便朔朔摇晃,向下掉落土灰。
“妖祸彻底成型了!”风凉夜守着结界一角,感觉到明显的开裂,一股妖风灌入结界内,他面色苍白地道:“诸位小心,它要动了!”
第86章 红尘秘意
漫天艳烈的火光中, 谢景行的衣摆如白云飘荡。
他手执山海剑虚影,踏着烈火,却如行天水之间, 风流而疏狂。
帝尊的背影却如子夜,被剑锋指着, 他无法再转身投入烈火之中,只得停下脚步,等待着师尊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然后, 圣人用力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前。
殷无极苍白的手腕, 已经极为寒凉。当他不再用魔气护体时, 他那天生的体热,都像是冷却的灰烬。
“师尊教我的,我听进去了。”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他低下头, 唇角的弧度微微扬起,却轻声道:“我无法控制心魔的时候, 不会自毁,但是, 您要来杀我。”
“你这叫,听进去了?”谢景行声音一沉。虽说知道徒弟固执, 但真的面对时,还是服了他的一意孤行。
“之前,我担心自己理智消磨后还残余疯狂执念, 不小心伤到您,是我想左了。心魔又不是我,就算魔气成倍增长, 也不过是个疯狂的野兽。”
“区区野兽,哪里能敌的过您,您那么厉害,定有一万种方法杀了他,替我报仇,对不对?”
“……”
殷无极浅笑着,甚至还伸手,替他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谢先生,您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了我的人。我想死在您的手上。”
他看着温柔,实则最是残忍。
殷无极要他一个承诺,他要他亲手杀他,这是在他心上捅刀子。
让谢景行眸光一沉,攥紧了他的左腕,让他苍白的皮肤泛上青色的淤痕。
而殷无极却丝毫不觉疼痛,反倒勾起唇角,那笑意盈然的样子,看似是他的小漂亮,可谢景行却看到他殷红眸底极致的疯狂。
那是一种,哪怕燃尽自我,也要照亮一切的决绝。
殷无极想要最盛大的谢幕,最辉煌的退场。
他要将最后一次征伐写在生命里,为他一生作注。他有一定要实现的道,一定要完成的梦,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他们相约合道,也不过是一个缥缈的誓约。那会在何时发生,会有何等契机,他说不准,师尊也说不准。
许是在他生前,许是在他死后。
他死后,那条天路,他的先生就要一个人闯了。
圣人谢衍本是天生圣人,为了他这个不肖徒弟,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不说灵骨、心血、修为,他为替他压制心魔,三劫齐动,不得不兵解,连圣位都舍了。这数千年,他数次要活不下去,是他的师尊从未放弃,一点一点地,为他辟出一条活命的路,逼着他与天争命,才让他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们是两个狂妄到要反了天道的人,就算在此世已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修者,他们在这持续了万万年的天道面前,亦然与万物刍狗,没有丝毫差别。
“我希望我的一生,不负天下,也不负卿。”
殷无极早已弃了剑,略略低头,用额抵着他的额,那张近乎绝世的容颜近在咫尺,眼睫微扬,便是绯色的流光,是天底下最极致的蛊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柔至极,却是呢喃:“可是怎么办,我已经负尽深恩,却偿不得你半分。您是世上最好的师父,而我却是最坏的徒弟,连陪伴你身边都做不到,却连累你,折磨你,成为你坎坷的根源。”
“你既然知道负我良多,怎么还不听我的话?”谢景行与他额头相抵,极亲密的姿态,他伸手反复摩挲着他的侧脸,心中的情绪翻涌着,几乎要克制不住亲吻他的冲动。
“我说过,师父去救自己的徒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通天路,我迟早还要再去一次,你拦不住我。”
“我谢云霁,毕生都在逆风行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谢衍之名,道的便是一线生机。”
白衣圣贤的声音温雅,却一字一句,皆是凌厉。
“同样是飞升,别人看到的是九死,我的眼里,却永远只有那一生!”
殷无极笑了,一点深绯的唇珠,像是秋月与春风,是最好的颜色。
“我拦不住。”他叹息道:“可是您太自负,却始终不明白一点,您自顾自地把您认为最好的给我,却全然不考虑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这样的恩,太重了,都快要压垮我了。”
“我不需要你还。”白衣圣人被他点了一下,略微怔了怔,才站在他的角度再去审视,只觉滔滔如洪水的负担。
圣人站得太高,他总认为自己能够为徒弟披荆斩棘,却不知道,被护在身后,留在世间的人,才是最痛苦。
而当殷无极亦要这样担下一切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悲痛欲绝。
推己及人,殷无极当年见他坠落时,内心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那样执着地向他询问当年飞升的答案,却知道那最终是为他,他是为得到爱而欣喜,还是为害死他而负疚呢?
于是谢景行半晌哑然,无奈道:“师父什么都愿意给你,你怎么不多求一点,当个坏孩子?”
殷无极只是注视着他,笑道:“我亦飘零久,能回到您身边,余生已足,不求其他,也不敢奢望。”
谢云霁是护佑仙道众生的参天大树,看顾众生,也永远为他遮风挡雨。
而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一片树叶,随风漂流千年,最终还是飞回了他的身边。落叶总归根。
“不敢奢望?”谢景行冷笑一声,故意气他,道:“你若死了,为师便再去收个徒弟养,手把手地教,对他比对你更好,教你死了也不痛快——”
“虽然一想到就会嫉妒,可是就算您再去养十个百个徒弟,您也再也没法爱上别人了。”殷无极却偏头,微微笑了,好似灼灼其华的桃夭。
“这么笃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您爱过我,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人?”他语笑之间,却是分外自傲,“今日之天下,又有谁人似我?”
千年已矣,那个被师长牵着手的少年,早已不复最好的春光,步入了冰冷的凛冬。
可哪怕他的精神衰败如枯木,他却不要寂静地死去。
他要任性一次,疯狂一次,要他的师尊永永远远地记着他的模样,记住他惊艳的生命,记住他们惊心动魄的过往,记住那荡气回肠的爱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