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283)
“为何要特意扔进九幽?”
“殷师兄,入了魔的叛徒怎能埋在自家宗门的地界?魔骨万一把其他师兄弟也污染了怎么办?”弟子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九幽向来是仙门大狱,作为魔的归宿再好不过。”
“……”殷无极没有说话,只是眸光微微一深。
“道心不坚,沦为魔修,简直是耻辱,还让宗门也为此蒙羞!”小弟子本来是个锯嘴葫芦,不问就半句话也不说,但是他提起魔修时,眼里腾出怒火,“我弟弟就是被魔修杀死的,我与魔修势不两立,等我练好仙术,我也要去杀魔修!”
他说罢,又带着些敬仰地看了一眼殷无极,道:“听闻大师兄在流离城的丰功伟绩,大家都佩服不已,您对待仙门叛徒的态度,确为吾辈楷模!”
殷无极微微避开他狂热的目光。
他想着,若是他当真堕了魔,师尊该有多伤心啊。
*
微茫山的云雾依旧如故,空气沁人心脾。
殷无极自问天阶上来时,着实感觉到了自家师尊的怒气。他把题库换了个遍,题题都在告诫他守正静心,戒骄戒躁,就差当面斥他狂妄了。
但谢衍其实知道,这些难不住他,却能阻止大多数无关紧要的人来微茫山拜访。看来谢衍也是被这一茬又一茬来告状的人折腾的不轻。
殷无极无声地笑笑,拾级而上。
前来迎接他的小童向行礼:“大师兄归山了,圣人有请。”
“他在哪?”殷无极随意问道。
“圣人在黄金屋。”
书中自有黄金屋,谢衍将儒门藏书阁命名为“黄金屋”,亦是取自此典。
黄金屋非常壮观,因为圣人的爱好之一就是揽尽天下书,他这么多年踏遍红尘,寻到的上古遗落的诗稿、文赋、学术专著等书籍皆藏在这里。无论是什么冷门的旧本残本,黄金屋都有收录。获准进入黄金屋的弟子,都会获益匪浅。如果再蒙圣人指点两句,那就更是荣幸了。
黄金屋的外间,只要拿到许可便可以进入借阅。但是里间是圣人的私人藏书阁,照理说是不许旁人进入的,殷无极却能不打招呼就进,也是他作为亲传弟子的特权。
已过午时,外间有不少儒门弟子在读书,见到身着玄色儒袍的殷无极,他们纷纷起身行礼。殷无极略微颔首,示意他们一切照常,然后绕到里间的门口,径直穿越圣人结界。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书架,书卷浩如烟海,一切都寂静无声。
他仰头,看见站在螺旋式的藏书阁最上层,以书海为背景的白衣圣人,却莫名觉得,“书中自有颜如玉”更是贴切些。
“回来了?”谢衍凭依栏杆,俯瞰着他的影子,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但是殷无极知道,他还生着气呢,于是温驯地在他面前低下头:“师尊以圣人令召我回来,可是有话要说?”
他聪明绝顶,自然知晓自己回山的一路平静,那些被他抓了辫子的老家伙连影子都没,绝对是有人在替他摆平麻烦。
但他纵然低了头,却绝不是在反省。
“吾有什么话说,你心里没有数?”谢衍的漆黑眼眸蕴着浅浅怒意,他直直看向殷无极,冷哼道:“殷别崖,你到底在和我犟些什么?”
“师尊多心了。”殷无极的语气有些古怪,但他依旧垂下眼眉,恭恭敬敬地道,“弟子只是办事,怎么会忤逆您呢?”
“若吾不让你回来,是不是你要把流离城从上到下杀个遍?”谢衍心中微微一沉,总有一种攥不住他的感觉,他越是拿不准,语气越严厉,“捅出这么大篓子,还觉得自己做得对?”
“弟子哪儿做错了?还请师尊明示。”殷无极看似温文尔雅,实则比谁都倔强,他字字带着杀意,“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不觉得哪里有错。”
他攥紧了拳,指甲嵌入肉里,仿佛在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斩断让他憎恶至极的牵扯:“里通魔门,背叛仙道,难道他们不可杀么?”
“应带回仙门,再依照律令处置,而非动用私刑。”谢衍不赞同,拂袖道,“吾在仙门推行外儒内法,最后扫我脸面的,却是我的弟子,你让为师如何服众?”
“杀鸡儆猴,并非不可。”殷无极偏生与他拧着来,他坚持己见,“若不杀上一两个,其他人可会乖乖听话?恐怕现在还在与我扯皮推诿,摇唇鼓舌。唯有雷厉风行,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才能树立圣人权威。”
“偏激。”谢衍蹙眉,从高处飘然而落,看向自己年轻又倔强的徒弟,微微缓和下口吻,“别崖,他们按律当然该死,但是不该你来杀。”
“只因为他们背后关系复杂?”殷无极却是极为固执,他笑意盈盈,“就算是送回仙门,关进大狱,又能如何?今天来一个宗门保释,明天来一个长老投毒,口供被翻,证物被毁,直到这件事被粉饰、被抹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样师尊就满意了?”
“……”
他就是故意的,明明将这一切看的清楚,却依旧选了最激烈的一种方法。这与儒门的中庸之道背道而驰。
他哪里恭顺了,分明是个胆大包天、桀骜叛逆的混账东西。
“好,很好,为师考虑的是你的名声,你在仙门的未来,你却非得把所有人变成你的敌人。”
谢衍这回真的被气笑了,幽沉如深潭的眼中透着怒不可遏的光,圣位的威压也止不住泄露出些许,而殷无极则是干脆利落地跪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一棵青松。
谢衍走到他面前,看着往昔的潇潇君子再也恭顺不起来的眉眼。不驯与傲骨,让他像是出鞘的利剑,学不会迂回,学不会弯腰。
“师尊不必顾虑。您视弟子为继承者,但您春秋正盛,完全不需要一名完美无缺的儒门继承人。”殷无极握紧了拳,垂下眼眸道,“我不群,不党,不亲,不友。我是您的一把剑,您指向哪里,我就杀向哪里,专门替您做一些您不适合做的事情,难道不好?”
“殷、别、崖!吾怎么用你,需要你教?”谢衍更是被激怒,声音骤寒三分,“我给你铺平顺的道路,你非得违背我的意思?”
“谨遵师尊之命。”他跪在谢衍面前,笑着仰起头,看向他白璧无瑕的师尊,却透着深深的执拗,“我忤逆犯上,师尊罚我。”
“你错的只是忤逆犯上?”
“在流离城一事上,我没有错。”殷无极口气温和,言语间却格外的淡漠冰冷,“我比他们强,难道不可杀他们吗?”
“不准。”谢衍皱眉,“你可有把仙门的程序放在眼里?”
他说的是弱肉强食的道理。纵然这已是修真界的法则,却不是如今仙门的路。谢衍想要以仁德与公义重塑仙门规矩,重塑仙门礼乐,而殷无极在打的,是他的脸。
殷无极古怪地笑了一声,道:“师尊是觉得,正义必须依靠程序体现吗?而有罪的人,最后真的会受罚,而不是在利益交换后无罪释放?”
“你是觉得,吾会容许他人徇私枉法?”
“您不会,但是别人会。”殷无极低下头,却是咬住唇,俨然是坚决万分,“师尊为仙门之主,需要考量各大势力的平衡,此事若是发回仙门处置,最后一定会陷入漫长的扯皮。您全知全能,但这世事千丝万缕,总有您不得不妥协的难处。”
“……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谢衍顿了片刻,心中却恼不起来了。他心想,这混小子总是太有主见,却半分不考虑自己,和以前一个模样。
“师尊啊。”殷无极跪的笔直,沉黯的眼睛抬起,直视着谢衍道,“此事牵扯太广,您若轻轻放过,未来必有效仿;若是彻查下去,恐怕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此时还非动仙门顽固势力的最佳时机……”
谢衍微微俯下身,倏尔轻叹道:“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