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41)
闲暇时,他们就去抚琴舞剑,烹茶对弈,清谈论道,以此消磨永日。
后来,殷无极入了魔,离开了微茫山。
一去千年,再未归来。
徒留白衣圣人在亭中负手,对着一地残花,发出长长的叹息。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先生,您都已经化神了?”封原的声音带着惊叹。
谢景行的思绪被蓦然打断,收了画轴,习惯性地循声望去,却见绯衣少年十分兴奋地跑了过去,围着屋舍转了几圈。
封原也与自己的师尊沈游之一样,以书画入道,见谢景行露了这一手,了解其中难度的他,哀叹道:“我只能画出茅草篱笆,师尊见了,还白了我一眼,骂我,‘与其画茅厕,还不如去画猪圈……’”
“这么漂亮的屋舍,是主宗的?”
张世谦持重端肃,他执着儒卷,对这精妙绝伦的术法颇为欣羡,失神道:“这就是圣人传承……”
“学子监。”司空彻养好了伤,啃着苹果,笑道:“是儒门弟子的住处,享受下主宗待遇吧,便宜你们了。”
红尘卷是炼心之地,他们既然能在元婴之前得到这样一番际遇,又幸运活了下来,以后修道更是坦途。
他们本就是天之骄子,未来,亦然会是儒门肱骨。
圣人从不拘于宗门之别,只关心一道之兴亡。着眼之处,远超门户之别、道统之分、仙魔之隔。他的背后,是天道的窥伺,他看向的,是九天之上至高的权柄。
诸子百家,若能争鸣,仙门欣欣向荣;若是争斗,他必然要出手干预。
半步圣人的宋澜,还在为仙门之首的位子苦苦纠结时,如今才恢复至化神的谢景行,心中想的却是颠倒乾坤,改换日月。
格局之分,高下尽显。
“都过来吧。”谢景行微笑着看向这些年轻桀骜的孩子,犹如看着一个复兴的希望。
他不紧不慢地道:“你们如今经历的,是儒门特有的‘红尘试炼’,模拟的是儒道大能修士可能会经历的‘儒道三劫’。其中紧要,我会逐一给你们讲明,今日晴方好,你们且来听课。”
谢景行的口气温和,使用的却是陈述的口吻,显然是不觉得有人会拒绝。
当然不会,圣人弟子专门讲圣人遗物的神妙之处,还有那听都未听过的“儒道三劫”,据说是大能修士才有的。这种等级的知识,傻子才不听。
私塾中的儒道修士纷纷眼神一亮,在学堂中逐一落座。没有了位置,他们就站在后面,不一会,就坐的满满当当。
又等了一会儿,青衣的魔宫丞相也来了。以他之境界,却肯执弟子礼来蹭课,显然是敬仰谢衍文名已久。
陆机与谢景行之间并无龃龉,只是陆机见过君王的心魔缠身的痛苦,见证他的夜夜的不寐,与那魔宫终日亮起的幽明灯火。
他看过藏于书房的书文字画,那些千金难求的圣人真迹在帝尊书房中堆积成山。
殷无极近乎痛苦,又自虐地让自己置身于圣人遗作之中,将那些字句含在口中,嚼出个千遍万遍,好似能唤得故人归。
“陆先生请坐。”
“谢先生请继续吧。”陆机倚着门,青衣白裳,尽显风流,“平遥学的是野路子,就来蹭一蹭,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无妨,儒道之术,一通百通。”谢景行淡淡道,“在我这里,无有门户之别,有教无类而已。”
他的声音清雅,不疾不徐的,却有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谢景行提点他们,出了红尘卷后该如何修心,才能最大化地利用好这段经历。
圣人是真正触碰过大道之人,才能将一切心得化为凝练之言,字字句句,皆从学生的角度出发,毫不晦涩,尽是至理。
有教无类吗?
陆机缓缓咀嚼了一下这句话的分量,忽然想到,他从陛下的身上,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影子。
殷无极设下七十七魔门,他告诉天底下所有魔修——
“从今日起,功法不再独属于少数大魔,我设下的每一个魔门,都有一套独立的功法传承,你等可按照资质与喜好自行择宗。”
“从此,人人皆可登大道,有教无类,适合而已。”
这宛如一声霹雳惊雷,席卷过北渊洲的苍茫大地。
他们的君王,结束了少数大魔对功法的垄断,将魔道之坦途,修真之愿景,明明白白地展现在每一个魔修的面前。
君王站在九重天之上,向天下宣布:“谁说,我们天命如此?谁说,我们是恶?谁说,我们不配通天?”
“仙修是人,魔修亦是人,我们与他们,又何来不同?”
“吾愿吾之天下,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向上走,一起走——”
若如此君王,仍然不慈,那世上谁堪配为圣贤?
陆机轻摇折扇,看着那穿梭于学子之中的圣人背影,忽然失笑。
这师徒两人,皆是一脉相承的“为往圣继绝学”吧。
圣人之言果然精妙绝伦。哪怕讲的都是些最浅显的东西,陆机被他一点,也解了不少疑云。
正当他听的入神时,天边发出一声巨响。
“怎么回事?”弟子们纷纷交谈。
“你们看外头的天!”有弟子仰头,“天上有好多黑色的云啊!”
“那不是云,是业。”谢景行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眸光沉沉。
“这是业障取代紫气,将皇宫全然笼罩的迹象。这意味着君王紫气旁落,乌国之事,要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
他说罢,又看向那些殷殷看着他的学子们,道:“今日就讲到这里,给你们布置一个功课,以这‘君王之业’为题,写一写进入乌国历史以来,你们的所思所想所感,明日我回来时,交给我。”
“还有功课——”有人哀叹。
“谢先生,多加小心。”
“圣人弟子乐意教我们,有功课怎么了,这是重视,还不快写!”
谢景行走出学堂,却见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已是漂泊大雨。
玄袍帝君早已执着伞,于庭院中等他。
殷无极见了他,侧了侧头,绯眸向他望来。
原本漠漠没有焦点的眼神,在触及到谢景行的时候,忽然就凝出了微光,投在他的身上。
帝君再一阖眸,复又睁开,眸底的孤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蜜一样沁出瞳孔的甜。
谢景行想:殷别崖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明明每一次见到我,都高兴的藏不住情绪。
可他偏执又骄傲的别崖,总是似真似假地说些教人生气的话。
殷无极在雨中向他伸出手,白皙修长,在雨中盈盈生光。
“通天妖塔落成了,紫气快护不住皇城了。不如,与本座前去一探?”
他是万魔之魔,风雨皆避他,又何须于此执伞独立,换一肩风露?
谢景行走出廊下,白衣不染风雨,原是魔君护佑。
直到他安然到他伞下,帝尊才将伞倾向他的方向,道:“本座要去看看那杀业之重,比之本座,如何。”
“这样沉重因果,皆为苍生之血,臣民之哭,如此,怎配为君?”
他倏尔笑道:“好吧,本座沾的血,十个乌国都不止,本座倒是不配说他了。”
殷无极淡淡地笑着,玄色衣摆在风中飘荡,极盛的黑色业障如附骨之疽,藏在魔君的影子里,狰狞显现,惊了风雨。一错眼间,又倏尔消失殆尽。
“别崖。”谢景行忽然唤他。
“怎么?”殷无极侧头,毫无异样地微笑道。
“你有再多业障,再多因果,我也渡得。”
谢景行微微倾身,捏住他的下颌,迫他低头,声音冷而烈:“殷别崖,在这世上,你若摘帝冕,何人配为君?”
雷声作响,庭中落叶席卷,雨声瓢泊。
帝尊手中的伞,瞬间坠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