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385)
“怎么学的五音,忘光了?”谢衍声音低沉悦耳,却不像是斥责,反倒是一种带着淡笑的揶揄。
“北渊洲无雅乐,我光顾着用剑砍人了,君子六艺里,射术和数术用比的比较多。”殷无极也没否认,只是强调,“我不是忘了,您不记得了吗,是您不给我学琵琶,说多而不精,不如不学。”
“你的强项又不在乐,学个差不多,听得懂我在弹什么就行。”谢衍之前已经很少与他谈曾经,今日兴许是人间佳期,他的话就多了些,“你的长项在剑技、数术、天工墨学、兵法阵学。让你去钻进故纸堆,或是吟风弄月,才是耽误你。”
殷无极已经体会到谢衍曾经教他的东西,在北渊洲到底有多实用。
“先生,我一直记得您教我的‘道’。上古圣人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殷无极再度诵起熟悉的名篇,好似在对他许下一个诺言,“……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殷无极垂眸,静静地拨了几声琵琶,他听到一柄琵琶中传出苦难的声音,想起风月楼倾覆的那一天,伶人辗转的悲号。
他理解了谢衍所说“为万世开太平”其中的千钧分量。
谢衍于他,既是师,又是父。他隐忍过,叛逆过,反抗过,又臣服过他的权威。
今日坐在谢衍的面前,他依旧如多年以前仰望着他的孩子。但不同于当年的是,他亦然做出了一点成就,可以不止与师尊清谈典籍,而是从实际出发,真正地谈一些问题与理念了。
于是殷无极又道,“北渊无雅乐,是因为天下为奴的魔洲百姓,苦苦挣扎在生存边缘,何来奢靡享受?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能够过上和平安逸的日子,能够在自己的天空下,弹奏自己的乐器,奏自己的乐曲,而非总是追捧仙门的不要的文化游乐。”
“先生,魔也不是天生就嗜杀,只是没办法活了。魔也不是天生就跪着,我们也是能挺起脊梁,站起来的。”
殷无极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完全认可了魔修的身份,开始设身处地的为北渊洲的未来设想了。
“好孩子。”谢衍并未斥他数典忘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漫出笑意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有才能,有实力,就尽情去试一试,自有记载的六千年来,北渊洲从未统一过,你说不定能成为这千秋一帝,青史留名。”
对圣人而言,天下众生皆平等,魔亦是众生之一,只是仙门固执刻板,不肯承认罢了。
谢衍会欣然乐见一个统一的,可以被掌控的,爱好和平的北渊洲,而非一个动辄就对外发动战争,只懂得烧杀抢掠的蛮荒魔地。
而殷无极,或许是这五洲十三岛里,最适合去做这件事的人。
他是一片燎原的野火,灼的人心口发烫。
“千秋一帝吗……圣人啊,我倒是不想当这帝王。”殷无极的回答,却出乎谢衍的意料。
殷无极放下琵琶,拂衣站了起来。
他收了那刻意的魔魅引诱,身上披着赤色如血的红,沉重而冰冷,好似天边的残阳。
他似乎还没有想出答案,声音里带着些迷茫与犹豫,但他面对的是他无所不知的师尊 ,于是他没有掩饰,说道,“既然是天下为公,那么天下属于谁呢?是北渊洲的芸芸众生,还是帝王?”
“圣人啊,若我当真做了帝王,天下称臣,也不过是北渊洲最大的奴隶主。那帝王与如今盘踞在北渊洲最上方,对天下黎民敲骨吸髓的大魔,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的问题是谢衍未曾想过的。
毕竟,北渊洲如今连统一都艰难,谁会去质疑北渊洲整体架构的合理性?
他是不一样的。谢衍久久地看着自己的小漂亮,却又从昳丽艳绝的大魔身上,看见那持剑而立的屠龙少年。
他的眼睛看到的,是谢衍所看不到的风景。殷别崖分明是另一个他,是世界的另一重走向,是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在这一瞬间,谢衍的脑中似乎又闪回过那被铁链缚在回忆之湖的破碎魂魄,想起镜中无血无泪的天道傀儡,忆起那一枚早已冰凉的漆黑魔骨……
谢衍忽然明白了天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殷别崖本身就是希望。只要他活着,就是人定胜天最大的胜利。他证明了天命可改,他证明了天道的权威不是一切——他是这一潭死水的五洲十三岛,唯一的变数!
而这也造就了他一生的坎坷。
谢衍要救殷无极,无疑是人与天角力,说不准得赔上一切。他虽为天生圣人,但他真的能从天道夺下他的命吗?
“先生,谢先生,您走神了……”殷无极久久未等到他的回答,却见谢衍蓦然捏碎了一只酒杯,酒液洒在他的袖口,他却站了起来。
他一怔,连忙伸手去捉师尊的腕子,却见他袖口晕染的干涸血迹。他眼眸一凝,道,“这血……”
“不是我的血。”谢衍的身上尤带杀戮的气息,却依旧深寒如雪,不显半分堕落。只因他对自己的剑毫无怀疑。
本不该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他冰雪一样的道心。
殷无极嗅着他身上的煞气,喉结滚了滚,只觉得这样的师尊实在是太迷人。何况,他身上的溅的血,全都是护着他的证明。
墨发红瞳的大魔压抑不住满腔的热情,终于做了今日最逾越的一件事,他低头,吻住他的掌心,那里依旧残留着山海剑剑柄的冷意。
明明是执掌天下神兵的手,怎么每一根手指都这样纤秾合度,宛如冰雕雪塑,让他吻了又吻。
“您宠着我,您给予我一身本领,您从天劫下护着我,为我换骨续命,您为我动了杀意,化身这天地修罗……”
殷无极的声音尤带哽咽。
“然后您告诉我,别爱您……”
“先生,您真的好过分啊。”
第190章 生死相殉
“往左, 对,前面有台阶,小心撞到柱子……”
白衣的新任阎罗背着布条缠绕的剑, 本是孤高清寒的模样, 却是背过身, 看着黑底红纹宫装长裙的美人,耐心地为他指路。
殷无极的眼帘上覆着白色的布条, 有些张皇的向前四处摸索。
“摸不到东西……”美人的声音轻而低, 面容苍白脆弱,带着楚楚可怜的病态, 再也不复曾经的张扬明丽。他能抓住的, 也只有夫君的心了。
于是他又往前一捞, 可可怜怜地站在原地,道, “云霁,我好怕,你在哪里?”
谢衍虽然知道他是在作戏, 但心里还是不免一痛, “我在这里。”
他上前,用力握紧了殷无极的手, 牵着他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今日是无间做东,宴请目前还在位的七名阎罗, 算是将他继任第二殿的消息公之于众。
按理说,这只是十阎罗的正式会面, 不该携带家眷。但做东的无间阎罗体谅他不肯把夫人再一个人留在家中,特许他带到宴会上。
众鬼窃窃低语,议论着刚才走远的一对身份差距极大的伉俪。
“据说, 是在家里被杀手袭击,差点散掉,还好谢大人及时赶回,才堪堪救下谢夫人。”
“听说见到夫人眼睛流血,魂体伤势颇重,谢大人震怒,把整座谢宅的细作都屠光了,一个也没留。又低头向无间大人求了药,才堪堪把妻子救了回来。但看这模样,救是救回来了,什么时候散了魂都说不好。”
“可怜呐,自古红颜多薄命,做了鬼也躲不过。”
“说到这一对儿啊,还有个凄美动人的故事呢。听说是谢大人被友人暗害而死,谢夫人太弱,保不住夫君为她留下的遗产,也没法替夫君报仇,活着大概率也是遭人侮辱的命,就一咬牙就直接跳进谢大人的棺材,抱着他的尸身,活殉了他。”
“这不也是没得选?若是活在世间,不但守不住一名大乘修士的遗产,以谢夫人的美貌姿色,恐怕得连遗产带人,都得被暗害谢大人的仇人给接盘吧。弄不好,还会流落风月,一点朱唇万人尝,按现世那些假道学的作风,哪有比玩弄一名平日高攀不上的大能未亡人更刺激的事情?美艳寡妇的床谁都想爬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