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478)
“今日得师尊一诺,弟子无憾。”殷无极明知无法实现,但他依旧喜欢听,好像是一些载满期望的情话。“若有幸能够真正归家,就让我待在您身边,一辈子也不走了。”
真正的归家,那定是他们卸下身上的一切担子的时候。遥遥无期。
“师尊,我要走了。”
“……保重。”
生死之交,半师半友。此为死生师友。
殷无极执着柳枝,再度向他行礼,而谢衍亦然以师友身份,向他回礼。
离别,离别啊。
远行的游子似乎不忍再看他的神情,倏尔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着幽林深处走去,那是离开这湖心小岛,去往停留船只的方向。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又有些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如春风杨柳的纤长少年,也不是那夏日里昳丽的红莲般的小漂亮。如今的他更挺拔,更稳重,又更热烈,像是三秋的风月,是萧萧肃肃的风,活在最好的时节。
细雨又如织,似乎是察觉到了他送别的目光,殷无极执着杨柳,又一度回头,与他的目光相触,神情眷恋不舍。
人生如逆旅。
“别崖,往前走。”谢衍负着手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地走远,目光仿佛承载了遥遥的期待。“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回头看。”
“师尊……”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付之于口,只得一步三回头。
“走吧。”谢衍的神情似乎更柔和了些,如雪的白衣在风中猎猎,“沿着这条大道,继续往前走,终有一日,你会来到我的面前。”
第250章 苍生喋血
北渊三分, 西、北、东南划界而治的局面被打破,战火重燃。
西、北二股势力各自调集兵力,齐聚古战场, 试图从两侧扎成口袋, 殷无极麾下魔兵也挺进北渊洲西部, 俨然是要真正地碰上一碰。
在出征之前,他遵循北渊旧例, 开坛祭天。
为了凝聚人心, 立国之事不可再拖。在陆机的建议下,他定封号为“政”, 加上龙脉之主对北渊洲的天然正统性, 将国号定为“渊”, 合称“渊政王”。
以此名祭天,果不其然雷云大作。
殷无极本不在乎天道对他的厌弃, 但出征还是要祥瑞一些。
陆机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激情澎湃地将风雷动解释为“这是天道赞誉我们大军势如风雷, 此去定能扫平天下, 是大大的祥瑞。”
如此,大军开拔, 西征。
西征路途遥远,行军时更是处处谨慎。
他们今日村庄时已是黄昏, 昼夜赶路,多数魔兵都修为低微, 如今已显疲态。萧珩建议原地休息,于是他们当夜便在荒村内外停留扎营。
战争,贫瘠, 饥饿,死亡。这里荒芜主宰了一切。
“过往,这里应当都是人家。”萧珩银铠红袍,站在荒村布满青苔的石井前时,在斜阳下投下寥落的影。他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连年战乱,别说是青壮年男子,女人和孩子都打没了。兵祸一至,这样的惨事实在太多太多。”
殷无极负手而立,他目之所及处,茅屋与篱笆被茂密的绿叶覆盖,刀剑与践踏的痕迹还残留,田野里的荒草,干涸的井水,与那些掩埋在泥土里的尸骸,仿佛一个沾满血泪的故事。
“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十年征战,拼的除却人力,亦是财力。”殷无极弯腰,握起一株枯萎的禾苗,语气难掩几分自责之意,“这样的世道,难道能活人吗?”
殷无极一直在尝试革新生产工具,尽可能地为民减负,但税赋依旧不可避免。他亦然清楚,战争要用钱与人命来驱动,就算他征的税费名目比其他大魔少得多,就算他给魔兵的待遇更好,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亦有人会因他而死。
但是,他不会为此放弃战争手段,因为他付出过血的代价。
殷无极已经走到这一步,有无数解脱了奴籍的魔修入伍,为他而战。
若是他此时胆怯了,软弱了,妄图求和,守住东南的良田与商道,与其他大魔划界而治,他挥戈而北上的目标呢?他兴兵的正义性呢?他以一些崇高的理想凝聚起来的同伴,会接受他这样野心泯灭,做一个太平王吗?
殷无极握紧手中的禾苗,看向荒村的斜阳,心中想:不,我不可能退缩。
“横征暴敛之后,活不下去的人都纷纷离开故里,抛弃了这些村子。我们来时路上,这样的村落足足有十几个。”青衣白裳的书生徐徐走来,他不知去哪里翻出了宗族谱与县志,正扫去书籍上的灰尘,语气忧悒。
殷无极举兵西进,选择将陆机带在身边。
他的腿经过决明子的调养,经络已经打通,虽然时常还会感觉酸痛,但他已经可以不借助轮椅走动一阵,亦然可以将原先的灵气顺畅地转化为魔气了。假以时日,他琢磨出将自身传承与魔道功法结合的路子,前途无量。
陆机翻阅那残旧的书籍,低声道:“这里被划归为横江道,财税供养的是洛江一带的‘河洛军’,其主将尚通,半步大乘,属于界王一派。”
“自去岁,钟离界兴战事,兵役、劳役与赋税压下来,河洛军得到由头,就巧立名目,大肆搜刮,在沿途村落的盘剥几乎到了挖地三尺的地步。原本靠山吃山,勉强能活的地方,如今已经丁点油水也刮不出来。”
“据县志记载‘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荒田无腐尸,皆为白骨’。”陆机似乎不忍读下去,将书册啪的一合,“……由此可见,这沿途百里的村庄,应当都是灭了门的……”
殷无极闻言,伸手拂去篱笆上的青苔,看见那陈年的血迹与刀痕。
他沉默半晌,忽然觉得脚下的泥土中有凸起的异物,于是,他用枯藤挖开篱下湿润的泥土,发现几具碎骨。
有牲畜的,亦有人的。这样的残损痕迹,让他瞳孔一缩,再望向这平静的荒村,仿佛还能听到未散尽的鬼哭声。
“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冷冰冰的一行县志,写尽让人背脊发凉的恐怖。
“北渊有句老话,兵过十里路,脂膏刮七层。”萧珩闻言,轻叹一声,“北渊洲最知名的城池,共有十座,而在此之外的兵系势力,仍有很多。这些游荡的兵团,名为魔兵,实为匪徒,只要路过,就会对当地征粮。”
说罢,他又嘲讽地一笑,道:“名为‘征’,实际上与抢无异。毕竟,没有军粮,没有辎重,是养不起一支有战力的兵的。这些个成规模的佣兵团壮大自己后,就开始做各大城主的买卖,即成为佣军,加入到大魔之间的争斗中。若是这位城主给不出钱粮,明日他们就会转投敌对,拿钱买命,贩卖战争,以此度日。”
“北渊洲的修炼资源皆集中在顶层的大魔身上,他们只会打造自己的奴隶私军,余下的钱财,去拿去‘购买’会更划算一些。”殷无极对北渊洲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自然也洞悉他们的心理,“这些雇佣来的魔兵,更多的是战争的炮灰,算不上自己人。”
“一群玩弄战争,又被战争玩弄的兵匪。”陆机针砭时弊的毛病犯了,并不顾忌萧珩的出身,语气激烈道,”大魔剥一层,地方剥一层,匪徒剥一层,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层层盘剥,苍生喋血!”
“陆军师,别太义愤填膺了。你以为北渊洲的战事是什么,都是一场场生意。”萧珩对陆机近乎尖锐的批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与那些兵匪不一样,我当初建立狼王军,也并非是因为好战。那些失去田地、亲人、故乡的流民实在太多,我是孤身一人,他们也失去父母妻儿,与其落草为匪寇,不如跟着我,好歹有他们一口饭吃。”
“我空有一身武力,却又声名狼藉,再去投靠谁是行不通的,就寻思着建立一支属于我的队伍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混口饭吃,老子最初只是想带着他们闯一闯,弄一块地盘,让人不敢欺负罢了,谈不上‘为谁而战’。但是兄弟们能打敢拼,久而久之 ,狼王军的名声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