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445)
程潇双手接过,心中却突地一跳,道:“城主这是何意?”
殷无极转身,负手而立,微微笑道:“从前,无论先生向圣人送出去了多少次情报,我感激先生一直以来的辅佐,所以不会计较。”
“但是今后,先生若离去,我不强求你留下,但是启明商会的人与资源,你不能带走。若要留下,那么今后就得与仙门断绝关系,除非是我要你传递消息,否则,皆不得向圣人透露启明城半点情报。”
殷无极说到此,语气温淡,却是不容置疑:“否则,视为背叛。”
程潇闭上眼,知道选边站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无论曾经的师徒二人关系有多好,在殷无极入魔的一刻起,他与圣人便再也无法站在同一阵营。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无涯君早就走出来了,只是圣人一直不肯接受而已。
无论圣人有多想掌控他,也只是一厢情愿,无涯君又怎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当真会甘心被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摆在明面上的,是魔洲的尊位之战。而沉于水面之下的,又是他们师徒间不见血的博弈。
后者,兴许更为漫长,更为激烈,足以贯穿二人的往后余生。
是走,是留?程潇现在清晰地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手中的信笺却极为烫手,他一时间无法给出回答。
但程潇却莫名坚信,倘若自己选择留下,并且全心全意地为城主办事,他并不会因为这一段双面间谍的经历猜疑他,而是会一视同仁。
“……臣可否问一句,这封信中,是什么内容?”程潇突兀地问道。
此前,他从未问过圣人与无涯君的通信内容,只有到微茫山述职时,圣人心情好,会稍稍提上一两嘴,透出难言的亲昵。
而如今,这封信攸关他的未来,甚至生死。但他违背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开口询问,却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是借条。”殷无极打量了他片刻,倏尔笑了。
“……借条?”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比起自己的脑袋,作为情报贩子的程潇,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猜测道,“您是想要向圣人借什么吗?还是因为启明城百废待兴……”
“并不是要向他借什么。”殷无极笑道,“从第一笔援助开始,到他以私人名义送来的灵石、米粮、布匹、法器……我已经将数目、种类尽数列在其中,并且算上了利息。这些,算我借他的,我会还的。”
“可是现在启明城正需要休养生息,广纳人才……”程潇道。
“要还,不能再依赖他人了。”殷无极也不避讳他,“承蒙圣人荫庇,启明城起步时,减少了不少困难。这些资源我本就打算还,只是如今提前了一些而已。毕竟,如果要划清界限,有些东西是不能拿的。”
他要划清界限。程潇几乎绝望地闭起眼睛,救命,他已经想到了圣人收到信后,会如何震怒了。
但不送不行,殷无极将他单独唤来,便是要给他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
“城主,臣……”程潇半跪下来,仰起头,似乎还想说什么。
“不必现在告诉我,你若是回来,我自然知道你如何选,自然会毫无芥蒂的重用你。”殷无极拂袖,徐徐走过他的身侧,略略侧眸,语气颇有几分柔和,“当然,若是你不肯回,我也会修书一封,为你说情。只是保你在仙门无恙,想来我在圣人那里,还是有这个面子的。”
程潇沉默半晌。
殷无极侧过脸,黑袍如幽静的深潭,却是雍容一笑,道:“程先生,是圣人,还是我,你可要想好了。”
*
北渊历法,甲寅年春。清明雨落,启明城大葬。
启明城北郊已起坛,祭台三牲备齐,焚香祭天。
北郊的平原足够广袤,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百姓。而今日落葬的将士,更是他们的父兄、丈夫、儿子,所以并未限制参与人数。
哀肃与寂静弥漫了整个北郊,所有人都在翘首,看着那遥远的祭坛,也在等待着城主给他们一个答案。
献官宣读祭文的声音,沉肃万分:“……九重山青君背盟,蓝岚率大军犯我城池,所幸阴谋为副城主萧珩识破,赴九重山护主,后有众大魔上重天,解龙脉之围困,青君及其党羽伏诛。旋即,城主与众义士南归,星夜疾驰,与我启明城众将包夹蓝岚一众,大胜……”
“……启明城群星闪耀,无数将士前赴后继,守我疆土,卫我城邦。”
“今日,焚香祝祷,祭奠英魂。”
殷无极仅是渡劫大魔,未至尊位,亦然未曾自立为魔洲诸侯王,所以此次大葬,祭神的部分较为短暂,仅是宣读殷无极提前撰写的祭文,用语也极为直白,半个生僻字都未用,更是摒弃所有佶屈聱牙的表述,简练地把七日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力求每个不通文墨的百姓都能听懂。
殷无极一身朴素黑袍,亲手将祭文焚至碑前,上书“启明英雄碑”,碑后,则是密密麻麻地刻着牺牲者的名姓。
他本不愿祭天,但北渊洲每逢大事,祭祀诸天神灵是传统,他也只能做做样子,还好如今他手握龙脉,天道倒也没有真的劈他。
但他接下来做的事情,怕是要惹怒祂了。
殷无极将祭文丢进火盆里,平静地看向背后天道的标志。众魔膜拜祂,敬畏祂,但他早已得罪死了天道,也不在乎多得罪几分。
“带上来。”年轻的大魔站在祭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向那雪浪石的台阶,红眸中仿佛蕴着干涸的血。
铁甲执锐的狼王军押送着几十名魔修走上祭台,手中皆是执着一根锁链,缚在他们身上,神色皆是沉肃冰冷,尤带恨意。
“有些憎恨,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原谅,便能了结的。有些罪恶,也不是跪下求饶,我便可既往不咎。”
殷无极拂去衣上细雨轻尘,走到那些被迫跪在地上的魔修面前,眸色晦暗如炼狱血海。
“有些仇怨,是要以血来赎的,这才是北渊洲的规矩!”
殷无极似乎正压抑着一股冰冷的愤怒,声音也近乎嘶哑,道:“凤流霜,念!告诉各位,今日这祭台上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当女子登上祭台时,台下的大魔们也是颇为错愕。而凤流霜一身白衣素服,手持长卷,衣袂临风,冰雪面容上却满是肃杀。
“零壹,杨韬,屠我启明城将士,三十四人,焚尸、戮骨、悬吊取乐。下令焚民居、民宅,损失不计其数。”
“……十七,何叄,淫乐、屠杀妇孺,最小罹难者,七岁。”
“二十,胡不北,不敬尸首,割头断发,甚至将战士尸首,以魔兽拖行凌辱……”
“……”
她领着风雨楼的姑娘们,几日一直泡在牢狱内,术法与技巧双管齐下,一个一个撬开了那些俘虏的嘴,通过供词印证,才得出了这一份罪名录。
光是誊写,几个自战乱以来,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姑娘就哭的不成样子,最后还是凤流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却几乎不忍再读一遍。
甚至,在交给殷无极时,她连手都在颤抖,不是悲伤,而是浸透骨髓的愤怒。
殷无极负手,徐徐走过这些像狗一样跪在他脚边的魔修身侧,他们或是惊恐,或是惶然,又或是绝望的神情,皆印在他的血瞳之中。
他道:“在启明城之战中,俘虏岚苍城魔兵,三千一百四十八人,狱中伤重不治四人。其中,又有四百一十九人,恶贯满盈,无恶不作……”
殷无极话锋一转,看向祭台之下:“诸位,应该如何处置这些罪人?”
“该死!该死!该死!”
群情激奋。
殷无极的视线落在了那些押送罪人的狼王军身上。
作为死守城池的重要力量,他们亲眼看见自己的同袍被如此对待,甚至敛回的尸骨中,都没有几副完好的遗体,或是断肢断头,或是活生生被焚过全身,早就蕴了一腔悲愤无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