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449)
谢衍看着程潇充满热忱的眼睛,就知道,他是留不下他这个属下了。
“这逆徒,不但用借条来气我,还当着我的面撬走我的属下,是算计着我不会杀你,还得好好地把你送回他身边。”谢衍原先是恼的,此时却叹息一声,笑了,“罢了罢了,你自去吧,你为我办事多年,如今寻到自己真正的去处,我又怎么会拦你。”
谢衍说罢,又转而挑起唇角,伸手抚他的头顶,温文尔雅道:“不过,人我可以放,但是仙门的情报网络,程先生可要全部忘掉。总不能让我赔上个人才,还要教他拿走我辛辛苦苦的布置,白白便宜了那孩子。”
“这是应该的,圣人请。”程潇相信圣人不会出尔反尔,应了一声,然后由着圣人给他施术。
不多时,原先清晰的仙门情报网,在程潇脑中已是一片模糊。除此之外,他倒是没觉得有何异常。
“自九重山归来后,他的情况……可好?”谢衍终于调整了情绪,那封信他一时不肯看,生怕自己气到撕了它。借条与账本他丢到了一边,眼不见心为静,但却又忍不住询问殷无极的消息,显然是丢不开手,“他的伤势重不重,有没有被责难?”
“回圣人的话,在下出城前,城主就闭关了。”程潇也看见了他祭台上的三刀,不但牢牢把控了局面,更是笼络了一城的人心。
“九重山一役后,据说受龙脉影响,城主的筋骨寸寸全断,终而被萧将军一路护佑,回城前,龙脉重塑他一身帝骨,在那一战中,威严赫赫,如耀目日光……不可直视。”
程潇脱离圣人后,称呼不自觉地变了,带上几分敬重道:“后来城主为担负责任,不惜以三刀罪己,安排完城中事务后,决定短暂闭关休养,此时应该还在闭关中——”
他说罢,却未听到圣人的追问,抬眼看去,却见圣人紧紧地握住那未曾阅读的信件边缘,白皙纤长的手指松了又紧。
良久,谢衍缓缓地合起眼,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漠然,谁也不知他神祇一般的面具之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知道了,程先生且回去吧,一路慢行。”
程潇知此生大抵不会再来拜见圣人,向他最后一揖,离去了。
等到小筑彻底清净后,谢衍这才惊觉,他的手腕遏制不住地颤抖着,拿着那一封长信,却迟迟不敢读。
他有一种预感,殷别崖要彻底离开他了。自他在殷别崖的识海中见证过龙脉归属后,这种感觉便如幽魂徘徊不去。
不是地域之远,不是仙魔之别,而是原本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被跌宕的世事生生撕开,如同用寒刀在剖他的肺腑。
他的徒弟,本就宛如他身上落下的一块骨肉,而此时,殷别崖却径直地独立成长了,在师长目不可及的地方,他落地生根,抽出了纤长的枝条,然后,自顾自地开出最漂亮的花。
“真是无用……”谢衍低喃一声,却是握住自己纤瘦的手腕,似乎要遏制住那阵油然而生的恐慌感。
圣人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掌控住殷无极。
但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轻声自语,“明明是我在逼他成长,怎么,偏偏到狼可以反过来吞噬我的时候,我又感觉不舒服了?”
那是谢衍登圣以来,几乎从未感觉过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其余二圣,面对魔尊赤喉,他都未曾有今日这般芒刺在骨的战栗。
“长大了……”谢衍看向那颜筋柳骨的字迹,抬头不再是“师尊”,而是一句标准的“圣人”,字里行间,也不再事无巨细地写一些温柔小事,反倒是锋芒毕露到要跃出纸面。
“飞龙在天……”他叹而笑:“终于有为王的样子了啊。”
第231章 人间情重
圣人不常做梦, 因为他梦到的多是天灾与病厄,是从无情大道中窥见的一鳞半爪。在风调雨顺的流年里,天问先生并不期待窥探未来。
谢衍会做梦, 梦中却是自己一生的遗憾、愧疚与不甘。而他站得太高, 以至于一生之中极不平顺之事都少有。
让他意难平的, 唯有他的远走北渊的徒弟。
那是他多少年辗转反侧,想要挽回补救却屡次失败, 以至于成为最大执念的存在。
初夏之中, 白衣圣人凭栏独坐,衣袂飘飘, 却醉倒于神仙酿中。
小楼下, 清寒竹林也空空。他对坐处, 却有另一盏盛满的酒杯,好似正无望地等待不归的人。
“浮生只合尊前老……”圣人斟酒一杯, 却见一朵雪花落在酒中,怔然片刻,笑了, “雪满长安道啊……”
随着他心境无意识的变动, 微茫山大阵呈现反季节的天象。
竹林这一域,竟是在初夏下了一场冰寒的雪, 让他的来时路以雪覆满,天地一片飞白。
他的神识足以笼罩整座山, 耳畔似乎听见儒门弟子们惊异于五月飞雪,一片喧闹声。
圣人的脊背挺直如竹, 白梅冬雪的孤独本该是永恒的,而他却感觉,此时应当有一人陪在身侧, 在他肩上搭上大氅,笑着唤他“师尊”。
哪怕他门人再多,终究不似某。
没有人可以察觉他的孤独,圣人从不允许。
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在这无人的大雪中饮酒,茂林修竹为伴,梅花作陪,直到他一醉浮生,沉入识海的最深处。
谢衍重新站在了通往识海另一端的深潭之前,片刻后,他走了进去。
在龙脉归属后,殷无极的识海有了庇佑,谢衍已经不能凭借双修后的链接随意穿梭。只有寻到他内心防御的罅隙,他才能前往一探。
谢衍微微抬眸,看向那萦绕着淡红色魔气的水泽。
天边依旧是赤霞,而他抬手,却拢得一寸寒意透骨,好似那永远热烈的火,此时却凝如幽冷的冰,连那血雾弥漫的前方,都森森如坟茔。
“……难过就别自个闷着,偏要装出那若无其事的模样,教人看了,实在不放心。”谢衍了解他的性子,所以微微一叹,拂衣振袖,走入那染着赤霞的水泽之中,看向雾气掩映的深处。
那些水泽中呈现半雾气状的魔气,浸没也不染白裳,反而缠绕在圣人的指尖,如同缠绵温柔的情丝。
而谢衍再看去,比起上次来时,水泽中半露在外的残碑的数量,多了许多。而且那些未刻名姓的石碑上,此时却悄无声息地刻上了名。
谢衍俯下身,将笼罩在碑上的深红魔气拂去,却见一行小字:
“柳云天,生年不详,卒于甲寅二年,其守城之时,战至最后一人,而后赴死同归。其妻白蕊,随夫同往,英勇战死。其妹柳云云,知哥嫂高义,割发从军,后遇敌,死于二八年华……柳家一脉,忠肝义胆,特立此碑,以祭忠魂……”
谢衍抚过那深深的刻痕,心中微微恻然,又去看了另一碑,见上书“启明城十五义士”,并且刻着一串人名,用小篆刻着他们闯入九龙殿,英勇面对大魔,哪怕明知是蚍蜉撼树,还是以性命唤醒城主的事迹。
这里已经不再是殷无极初入魔洲时凝出的荒坟乱岗,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最终的归宿就是魔洲籍籍无名的原野。这样的识海,也凝着游荡于他乡的游子最悲恸的恐惧。
而此时,原先荒芜的乱葬岗,却演变成了他心中一座巨大的陵园。碑铭刻在他漫长的时光中,也将跟随到他的尽头。
他见过的人,未曾谋面的人。记住名字的人,从未听过的人……他们都是为他而死的人。他们的魂魄,都沉睡在他的心里。
“修真者最畏惧背负因果,所以每一次的渡劫,都是在不断地舍弃与俗世的关联。有人可以舍弃亲人,舍弃爱侣,甚至连自己的一部分都能舍去。财富、地位、欲望,情爱、等到一切都空空,自有超脱俗世外,不在五行中的潇洒自在……那便是仙。”
谢衍轻叹,沉沉如寒水的目光,此时却漾起一丝涟漪。
“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连与己无关之人的生死都要背在身上,这样的业力,连圣位都背不起。你却还要背负天道的索命,背负龙脉的业火,又给自己揽过这么多条沉甸甸的人命,这是在刻意折磨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