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上(147)
他捂着脸,浑身颤抖,近乎癫狂地大笑。笑后,又是悲慨,魔气几乎倒行。
“你不怕死吗?你不怕吗?还是你,对这尘世中的一切,早就倦了、烦了。你原是早就腻了与我相处,与我两看相厌,觉得我是负担累赘,只会白白耗你的修为,却不见半点渡化希望,所以一心抛却这全部尘缘,走你的大道长生!”
他一念成魔时守住的灵台,如今竟是摇摇欲坠。
谢景行顾不得冷静思考,强行拥住殷无极的身体,把徒弟按在怀里,来回抚摸他的脊背与墨发。
血色魔气改换天色,灼烧他的身体,谢景行也半点不避,甘愿承受帝尊的一切疯魔。
“别崖,你冷静些!”
“先生不该管我的。”他的神色孤戾而扭曲,古怪地笑道,
“哪怕殷别崖死了、碎了、化成了灰,那又怎样?您是九天之仙,合该求大道去。我这等将死之人,左右不过一抔土,怎值得仙人一顾?”
将死之人?
谢景行握着他的肩,脑子几乎空白。
殷无极仗着没人算的出他的寿元,对他笑意盈盈,对此避而不谈。谢景行反复去问,他也只说些真真假假的暧昧话。
这一次失控之中,他终于发了疯,吐出些许蛛丝马迹。
真话太残酷,竟然会瞬间击穿谢景行所有防线。
“说清楚,什么叫将死之人?”就算是圣人再沉静慈悲,也快被他逼疯了。
谢景行那风流雅致的容貌,竟是有了几分堕天时的铮然怒色:“殷别崖,你敢死?我没允许,你敢——”
“我怎么不敢?”殷无极眸中血色滔滔,尽是渡不尽的业。他冷笑,“我早就该死了,你不该救我。”
“混账东西。”
谢景行最恨殷无极这副自毁模样,拎起他的衣襟,把他往身前一拽。
暴戾的帝君抬起绯眸,侧脸覆满了赤色魔纹,那是心魔失控的证明。他讽刺一笑,竟是捏住谢景行的下颌,迫他偏头。
这个角度,足以看到他的修长脖颈与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殷无极长袖一揽,把谢景行整个人纳入怀中。随即,帝尊低下头,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
很快,他在唇舌间尝到了血的滋味。
谢景行神情冰冷,竟是半点不避,伸手把窝在他颈间,几乎要吞了他的大魔,重新按回自己的肩上。鲜血淋漓。
以身饲魔多年,圣人早就有舍了一身血肉的觉悟,这点伤势又算什么。
殷无极舔去嘴角的血,极尽戾气,笑道:“你不躲?”
谢景行眸似寒星,冷声斥道:“别崖,你发什么疯?”
殷无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近乎悲慨,大笑道:“谢云霁,你知道吗?你救下的,根本就不是个人,只是个披着人皮的魔。”
“你想渡的那个殷别崖,从来就不是你的好徒弟,不值得你去渡!”他面容魔魅,笑的几近狰狞。
“……”
尽毁的妖塔之下,是荒草,是废墟,是累累的白骨。
殷无极笑着旋身,衣袂飘飞,他又垂衣敛袖,执学子礼,在白衣圣贤的面前端正跪下。
这世上,魔道帝君不跪天地,只跪一人。
谢云霁,是他的圣贤,亦是他的师友。
他扬声道:“魔道帝君殷无极,十恶不赦,其罪当诛。故而求圣人秉公,一剑杀之,为天下人除魔!”
暴烈魔气在血脉之中逆流,刀刃一样撕过他的躯体。皮肤上割裂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下一刻又被修复。
玄袍遮掩住他的伤口,血腥气却弥散开来。
谢景行看见,他玄色广袖中盈着的、逐一渗入废墟土壤的,全是惨淡鲜血。
殷无极跪在他面前,向天地亲师,一字一句地陈述自己的罪状,仿佛在为自己一生批注。
却是,句句带血!
“他辜负师友深恩,叛出师门,投向魔道,害你千年心血付诸东流!”
“他对你有悖德肮脏的情/欲,他迫你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连累你一世清名。甚至,他放纵声色,妄图勾引你,破你大道,以满足其卑劣欲望……”
“他登临帝位,恣睢狂妄,为你最大死敌宿仇,甚至掀起仙魔大战,连累生灵涂炭——”
“他杀人盛野,脚下亡灵鬼哭,罪业累累,为古往今来第一祸世魔君,活该下九幽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殷无极说的快意,好像这些罪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千年,今日终有机会在圣人面前痛陈,得一个审判,也得一个结果。
“够了,给我起来!”谢景行听不下去,一俯身,就要去把他的徒弟从废墟残垣中拉起来。
他却见殷无极广袖玄袍,竟如朝圣学子,在他面前拂袖振衣,一顿首。
他这般疯魔,谢景行却疼极了他,怎舍得他的额触及地面,折他半分君王骨。
但是,当谢景行将徒弟捞进怀里时,却蓦然惊觉,殷无极这具身躯已经冰凉太多。
一束持续照耀世间五百年的火,快要燃尽了。
殷无极侧脸绝世靡丽,却低笑着,声音近乎沙哑。
他在用世间最残忍如刀的话语,痛快淋漓地剖开自己的心,教谢景行亲眼看一看成色。
“他一身罪骨,为天地森罗。他癫狂无救,为临世大魔。”
“他早就该死了。在他当初入魔的时候,你那一剑不够快、不够致命。就该直接穿透心脏,将当年那恣睢狂徒,一剑结果。”
“若是没有他的拖累,你踏天门,说不准就成功了,现在自有逍遥长生。哪会如此……修为尽散、神魂破碎、病骨支离……咳咳咳……”
殷无极神色几乎痴狂,心魔几乎全然破开限制,唇角却溢出丝丝血迹,衣襟绯了一片。
“他和那些画皮艳鬼无有不同。明明都要烂了,只剩下一副残骨,却还是精心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骗你、诳你,装成你的好孩子,你心中的少年……撒娇、任性、不羁、鲜活……好似他仍活在最好的年华,假装这具躯体里还有人的血肉,而非燃尽的炉灰。”
他烧了太久,太久,终于快要灭了。
师尊怎么才回来呢?
留给他的时间,不够啊。
“他温柔小意,百般勾缠。他看上去干干净净,好似岁月未曾从他身上流走。他扮作你最喜欢的模样,就是为了让你动心。只要你心软了,伸手去碰他,他会扑过来,咬住你的喉咙,伤害你,撕裂你,满足他最后的卑劣愿望。”
“甚至他现在都不算个人,只是个游荡世间、时日无多的鬼。他还是贪心至极,妄图染指你、玷污你、占有你、禁锢你,把你藏于魔宫之中,高天之上。他要让天下人的圣贤,变成他一个人的东西;在他的余生里,只看着他一个人的眼睛。”
“他恨你啊,他要报复你,他要你得到却失去,尝一尝他五百年孤寂滋味。他要你余生都为他痛,为他落泪,他要成为你一生,挥不去、磨不灭、荡不平的伤口……”
“谢云霁,你说,殷别崖是不是够坏的?”
魔道帝君偏了头,笑容艳绝若少年,却是花期将终。好似须臾后,就会化为一地零落的尘。
殷无极是至情至性的魔,平日总是真真假假,让人猜不透。
当他近乎自虐地将一层层的伪装揭下,剖了心捧给他时,谢景行还是承受不住这累世的情深。
殷别崖真是个折磨人的小崽子,小混蛋,小魔星。
他仗着圣人心境淡漠冰冷,不动凡心,就这么热烈又绝望地缠上来,像是疯狂的火,日复一日地在他身边烧灼。
他真当师父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殷无极说着要报复,要换一个痛快,得一个结果。
可这些时日过去,他闹腾了那么久,又何曾伤他半点?反倒自己跪在他面前,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
“求您了,不要走。再等些时日,您就可以给我收尸了,我会把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兴许,能留下几片烧不尽的魔骨,与一抔骨灰。很少的,一个盒子就能装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