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134)
江礼致不同于江家其他人,这是他自己选的家人,也是他头一次当哥哥。他曾经笨拙地学会如何去照料他,摇头晃脑地跟他说一些自以为对实则狗屁不通的大道理。
当年他被槛送京师的途中,一而再再而三听到噩耗,江礼致战死,只余残骨断肢,江家一场大火,阿爹阿娘和哥哥全都死了,他心如死灰,形容枯槁,最后选了那杯毒酒。
封竹西见他迟迟未答,眉头紧蹙,他屈指在案上轻轻的摩挲,对于此情此景,他已经不会像从前一般性急冲动,经过这一年的磨炼,他学会遇到事情后冷静面对,静静思索着刚才在云水山庄发生的事情,仔细回想他们之间全部的对话。
“你就是江礼致,不然封铭的话无从说起。”
“我全然不记得,也不知你们口中的此人是谁。”江礼致冷淡道。
烛火飘摇,透亮的灯罩里飘蒙着些许的尘,对着光,江礼致从衣衫里拿出了那封信来,放到案上,推移了过去,“或许你们是想要知道这个。”
封竹西将信将疑地将信件拆开,与徐方谨同看,两人眸光定住,这里头写了当年江礼致运粮的事。建宁四年,岷州战况危急,军信传来原来的运粮地沦陷,江扶舟派心腹江礼致前去接应,不料江礼致在护卫运粮的过程中发现中了奸计,粮草中藏了炸药,火油一起,便烧了起来。
此时他们又突然遭人埋伏,趁乱中封铭把江礼致带走了。而此后这批粮草的行径路线诡异,最后没入了敌区,成为日后给江扶舟定罪的证据。
封竹西拿着纸的手轻颤,“当年军中出了奸细,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军情紧急,若是一环有误,便是节节败退,何况是后备的粮草大事。”
徐方谨指尖蓦然没入了掌心,当年之事处处透着异样,想来有些关节点都颇为诡谲。
建宁四年,北境隐隐有袭变的风声从兵部军报呈现出来,江扶舟领命后便加紧边防,奔赴到沧州去,风草衰动,狼烟烽起,他到沧州之后却发现可能中计了。
军情有误,经过冷静分析之后,他敏锐察觉到应是边防薄弱的阒州出了问题,于是他再次带人奔袭,赶到的时候,齐纳脱塔部落举兵来犯,守备军懒散,此时不过才堪堪三千人在城中防守,经过一夜的血战,他们勉强才得以有喘息的余地。
但一夜之后,敌袭退散,在城墙之上远眺的江扶舟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处的动静和人马都有端倪。他忽而觉得此次的敌军不寻常,与当年师父所面对的多地同时袭扰颇为相像,都是几处敌袭先扰乱阵脚,实际最重要的主力或许在他处。
思虑至此,江扶舟当即递送出紧急军报,兵部收到异报后,沿线的边境其实都在警惕备战,但若多一分准备也不至于太被动。岂料第二日济州爆发了大规模的战役,江扶舟接到调令后再度疲师奔袭,但敌军长驱直入,直破两关三城,烧杀掠抢无数,戕害边民,践踏边防守备。
江扶舟整肃兵马,在镇夷关带着兵卒攻战守备几日几夜,终于挡住了猛烈的敌袭,后援不断驰来,终于往前推进了一城,战火纷飞,当断之际,他们止住了敌军往前来势汹汹的攻势。同时,江扶舟因连日的血战身负重伤。
此时,忽而军情来报,端阳知县周云谏截获书信,上告朝廷江扶舟私卖军需、通敌叛国,将此次的敌军入境归咎于他出卖边防军情,为了获取军功以战养战,致使敌军直捣长龙,且有书信为证。
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引起了非议,江扶舟当即被镇守的中官拿下,押送入京。
而后一关两城,是谢将时与将领带着兵马浴血奋战,一路奔驰夺回,将缺粮的敌军赶回了边境线外。期间谢将时通过城界里外夹击,斩杀敌军上万,夺回被掳掠牲畜数十万,再次赫赫扬名,与此时声名狼藉的江扶舟判若云泥。
军情如水火,当年不过动了些的手脚就能让刚在战场上赴火蹈刃的将领背负上千古骂名,此计可谓毒辣阴狠,为此次遭受敌袭的边境寻个舆情的支点,而边防中的贪腐枉法、拖延出兵、守将不力都被掩盖了下来,所以当年境况下,江扶舟伏诛是最好的解释。
良久的沉默萦绕在此间,徐方谨将信件轻轻折好,推到了案桌上,让江礼致收好,这也是封衍想要的东西。
封竹西双眸通红,别过头去看向静寂的窗外,紧握的双拳在膝上发颤,抿唇不语,起伏的心绪久久不平。
当年他年纪尚小,所知不多,而后数年里他想要探寻却总因涉及军事秘闻而屡屡受挫,如今乍然知晓此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当年还有许多的隐情是掩埋在地底下的。
徐方谨浑身的血慢慢冷了下来,烛光稍稍暗下去,夜凉如水,他知道快要没有时间了,他们只有一夜,明日江礼致就要被带走了。
“你知道是谁要杀封铭吗?”徐方谨忽而问。
江礼致受了伤有些困倦,但还是强撑着精神,“我只知今日他要亲自动手杀雍王报仇,却也没料到会有人来杀他。”
纷扰繁乱的思绪中,徐方谨骤然想起了封铭死前那句故人,其实他一直不明白,永王世子的手如何能伸到京城去,许多的事现在想来都隐隐透露出不对劲来。
永王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藩王,手中无兵无权,且不能擅自离开藩地。就算豢养死士也很难将人手渗透进各方势力繁复错杂的京城。
荥阳矿场案中他何以能和袁故知搭桥牵线,走通了去京都国子监的第一步,醉云楼奶娘案里盘错着宫中势力,能将奶娘遮掩过东厂的耳目送出宫去,绝非易事。科举舞弊案中乡试主考官屈洪均拿到的大逆不道考卷还是一宗谜案,虞惊弦一事牵涉宫中宦官,其中证据又牵涉到几省的乡试科举舞弊。
若封铭只是推向棋盘上的棋子,谁是执棋者,又为什么要杀封铭?如此想来,细思极恐,或许这背后是很深的一潭水。
“封铭死之前说的故人,你可相识?”徐方谨的眸色沉了几分,握住茶杯的手紧了些。
认真思索了一番,江礼致才缓缓开口,“主子唤那人叫老先生,我只知道这位老先生似是不良于行,许多事主子都要与他商议,他们有往来的信件。你是怀疑……”
接着徐方谨又将前事中关于醉云楼和科举舞弊两案中的些许疑点和江礼致一对,发现根本不是永王世子干的。
封竹西越听越惊骇,不禁毛骨悚然,头皮发麻,“莫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这位故人同慕怀有什么关系,何为故?有何交情呢?”
徐方谨才是脑子乱成一团麻,现在不仅是往前走步步荆棘,往后看是无底深渊,他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总觉得这一路冥冥之中似有人站在高处冷眼看着全局。
江礼致倦累的眼皮耷拉下,夜深人静,就连封竹西都打了几个哈欠,徐方谨就让他们睡下了,奔波劳累了好几日,若是再苦熬下去,于事无益。
熄了灯的床铺前,徐方谨全无睡意,他轻轻靠在了床沿边,思绪涣散,今日喧嚣过去,不知明日还有怎样的风波,雍王和永王世子身死,总要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