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99)
——“我替虞兄谢过慕怀。”
重重一锤砸落在心上,徐方谨俯下的身躯陡然跌地,眼眶涩苦不堪,滚落的热泪滴在了手背上,眼前的模糊间让他看不清孔图南的遗容。
“我们没能还你公道,要你这般……这般…”
再多的话哽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了,余音散落在风中里,滚落了一地的尘迹。
封竹西僵硬地抬起头来看徐方谨,瞳孔空洞无神,刺眼的鲜血在天光下倒映在他眼中。
飞檐高楼,宁遥清背手而立,遥遥的目光看向了巍峨的宫墙,脸色清隽冷淡,风起后他轻咳了两声,身后的成实忙递了个暖手炉给他。
看到此情此景,成实于心不忍,“先生,你既帮他掩盖行踪,又不制止他自戕呢?”
宁遥清垂眸,指尖落在了手炉滚烫的热意上,“他心存死志,死前要闹得轰轰烈烈,才不算枉死。”
在幽暗的房舍里,宁遥清第一次见到孔图南。
衣衫几经浆洗缝补,散落的额发掩盖不掉脸上的几道凌乱的疤痕,实在让他联想不到当年风流肆意的虞惊弦。
也没想到,东厂费大劲要找的人就藏在国子监里,几年前更名改姓,就此隐没埋伏。
孔图南背脊挺直,拱手作揖,神色整肃严谨,两炷香的功夫就言简意赅地将科举舞弊的事和盘托出,递上来的证据也都让宁遥清一一过目。
宁遥清沏了一壶茶,淡淡问他,“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
“我并无把握,但我觉得宁公公是好人,也看不惯王铁林的所作所为。建宁三年,王铁林命人掳掠并阉割了苗族幼童一千三百余人,选秀美者入宫。在他手底下狎玩至死的娈童不计其数。宫门掌管内库的内侍一向有坐办索贿之举,累及毁家遭难的无辜百姓不可胜计,求告无门。”
宁遥清掀起眼帘,“鲜少有人觉得我是好人。”
他将茶盏放了下来,“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既然已经成为了孔图南,何必在意前尘旧事,科举舞弊牵扯甚广,独你一人不过蚍蜉撼树。且凭借你的才识胆力,科考及第,进入官场,不愁没有锦绣前程。”
孔图南缓缓解下了衣裳,宁遥清面色变了,“你……”
“幼平他年少因长相被迫阉割偷送进了宫,进献给了王铁林,后来历经千辛万苦逃了出来,还意外救了永王世子,得以进入府学就读。”
“三年前,我被身怀科举舞弊的罪证而被东厂的人追杀,是幼平他救了我,但也因此受了重伤……在此之前,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他将往事向我道明,生死之恩,我不能苟活负他。”
“且王铁林杀了我母亲,寡母何辜,若不尽力报仇,来日九泉之下我亦无言面见。”
宁遥清沉默了许久,才道:“我尽我所能,余下的事情便听天由命。”
孔图南俯身跪下,恭敬地叩首,“多谢公公相助。”
城墙之上,旌旗飘扬。
宁遥清耳畔吹过风的低吟,他伸出手去,轻声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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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九万抟扶排羽翼,十年辛苦涉风尘。——《及第后作》唐袁皓
第55章
宁遥白亲自到登闻鼓下命人抬走了孔图南。风乍起飘扬, 长街上红绸花瓣零落,徒留下了一地的空寂。
徐方谨撑着墙扶着艰难地站起,神情不属,一步步拖着脚步往前走, 紧紧握着手上残留的血迹。
封竹西一袭衣袍都是渐渐干枯的血迹, 他整个人还没缓过来, 浑身的筋骨都是僵硬的,他再抬眼时忽闻马蹄声,只见徐方谨飞身而起, 跨上锦衣卫的马,在空旷的街道上如星驰电走。
“慕怀!”封竹西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也顾不得什么了, 迅速也牵过一匹马来, 跃身而起,追了上去。
“大人!”一旁的锦衣卫突遭此变, 立刻转头看向了宁遥白。
宁遥白抬起手,止住了属下接下来要说的话, 幽深的目光落在了渐渐无影的两人身上, “那人便是跟在小郡王身旁的徐方谨?”
属下应了声是,“秦王之前也对他礼遇有加,后来卷入了荥阳矿场一案中,袁故知入宫述职的时候还提过他。”
宁遥白若有所思, 手指触上冰冷的剑柄, “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回去让人查查。”
天高路远,快马一路飞驰,阵阵马蹄声扬起飞尘。
官道上两马并行, 封竹西紧紧抓着缰绳,风冷刮面,细密的雨丝扑来,他的心随着眼前远山的起伏而骤起骤落。
眼见着天阴沉沉暗了下来,身旁的徐方谨饶是不觉,一口气骑马从京都奔向了城外,直到拐到了紫竹林,封竹西才惊觉这是往镜台山去的路。
“慕怀,你慢些。”
封竹西手指被风雨冻得发麻,酸麻的指尖仍用力拉着绳,努力追上徐方谨的脚步,但他太快,在驰道如流光,全部的心神顾在了奔走之上。
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到了菩提寺,徐方谨翻山下马,头也不回地就往桃花林的方向飞跑过去。
身后追赶着的封竹西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雨势,借过僧尼的油纸伞后继续跟了上去,大风扬起了他染血的衣袖,冷雨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雨渐渐大了起来,封竹西着急地拿着伞追上去,不解地喊道:“慕怀,你到底要去哪里?”
这么跑了一路,心一直在剧烈跳着,腿脚酸软,但看到人越跑越远了,封竹西咬紧牙关,大踏步顺着方向跑去,在桃花林一侧挡雨的长廊里定住了脚步。
只见徐方谨头也不顾地冲进细密的雨帘里,在一棵桃花树下停了下来,然后徒手去扒着树旁的土。
封竹西手里拿着伞,见他的动作后,快步走到墙角下,一把提起了沾着泥土的铁锹,也跟着走进了桃花林,在徐方谨的身旁站好,脚步一深踏入了泥里,他哈出一口热气来,“慕怀,我来帮你。”
一铁锹直接铲开了树根旁的一捧土,封竹西将伞扔在一旁,跟徐方谨一同埋头苦挖,风雨袭来,两人手冻得僵冷屈直艰难,眼睫上不住滴落雨珠,身上的衣裳很快就湿了,顺着雨往下滴水。
徐方谨神色沉冷,双手不知疲累地扒开泥泞的土,直到看到了木匣的一角,他的身形定住了,声音干哑,“找到了。”接着一口气将木匣挖了出来,抱在了怀里,抹去上头的湿软的泥土。
听到这话,封竹西累到跌坐在了一旁,仰着面,泄了一口气之后他捂着心口直喘,“找到就好……”
他翻过身来,一把握住油纸伞的伞柄,撑在了两人的身上,气息勉强缓和了些,“慕怀,到底什么东西那么重要?”
徐方谨用怀中的巾帕勉强擦干净手上的泥泞,然后冰凉的手指放在了木匣上,指尖磨掉匣上的水珠,缓缓打开了合扣之处,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封信和两个牌位。
徐方谨拿出了上头的那封信,信封上写着——慕怀亲启,熟悉的字迹如针尖刺入了心间,手指不自觉颤冷,舌苔泛苦。
封竹西则拿过了两个牌位,看到其中一个上写着孔图南的名字,他惊得险些将手中的牌位扔出去,赶紧拿过另外一个来看,却发现上头什么字都没有。
他刚想开口问,就看到徐方谨打开了信件,镌刻的笔墨锋利透纸,“未能赴君约,心有所憾。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此去一别阴阳,愿君珍重。虞惊弦绝笔。”
刹那间,封竹西脑海嗡嗡作响,“我们何时与虞惊弦有约?”他心中隐隐有根线,却模糊地始终抓不到,轰然扯得四肢百骸都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