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54)
阿娘?
徐方谨楞了一下,指尖骤然扎进掌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蔓延上心间,“你是说她没有在江府灭门那日被烧死?”
“不,她死了。”
陆云袖站了起来,面向窗,天光打照在她半张脸上,显出几分锋利来,“长公主和平阳郡主有旧交,对平阳郡主的死耿耿于怀,她托我找到平阳郡主的真正的死因。而我,曾受平阳郡主的恩惠,也很想知道她为何而死。”
见陆云袖坦荡而果决,徐方谨自然心生敬意,缓缓起身,恭敬地拱手行礼,“慕怀当竭尽所能。”
这一拜既拜陆云袖有探查往事的坚毅和果敢,又敬陆云袖待阿娘有此心。
陆云袖废话不多说,拂袖而走,推门让他跟她走,“那好,你跟我来。”
徐方谨还没反应过来,腿先跟着走了,走在漫长的廊道里,心下莫名有些忐忑,日晕带着灼烧的热意坠于周身,沉闷的躁意盈满心间,步步犹如火烧。
平阳郡主云辞镜,本属塞外的瓦幕达族落。瓦幕达在大魏立国初北征平虏时请旨归顺,曾随开国皇帝亲征,浴血奋战,披肝沥胆,其族以骁勇剽悍著称,归顺后便成了大魏的子民,此后百年间逐渐汉化。
较为特殊的便是此异族信奉凤凰图腾,以女子为部落首领,且能者居之,不世袭罔替,接替者需以卓越的战功彪炳,是残酷沙场中血拼出来的悍将,世世代代守护边境,寸步不让,寸土不移。
云辞镜便以赫赫战绩成为当之无愧的瓦幕达首领,她自幼生长于西北边境,八岁时便偷袭敌营,烧其粮草,在马背上舞刀弄枪,十二岁便随军远征,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诸多战役。
且在曲山一战中敢为天下先,怒斥边境将领龟缩不前,据险而守,不顾百姓死活。于是她果决领兵,身先士卒,大破贼寇,送回边境子民两千余,牛羊牲畜数十万余,此后天下闻名,战功煊赫。
云辞镜后经皇太后赐婚,与当时的清廉名臣江怀瑾结亲,育有二子。长子为江池新,随父居京都;二子江扶舟,则自幼随她在边疆长大。永兴十三年,云辞镜因伤病将部族之事托付给了骁勇善战的继任者云破梦,回京疗养。
回京后,她甚少外出,几乎销声匿迹,淹没在繁盛的京都城内。而只有江扶舟知道,即使在病中,阿娘也心系边疆战事,著书立说,会为敌寇掳掠百姓而椎心泣血,也为边将的腐败不作为而痛心切骨,屡屡上奏陈边事,但都杳无音讯。
延熙四年,江家深陷判乱,也将云辞镜推向了风口浪尖,她强撑病体也难走出院内几步,只能被锁于深院之中。后来江宅起火,江怀瑾和江池新葬身火海,云辞镜则被关在未烧起来的屋室里,呛入烟灰而死,留有全尸。
当年江府那场大火,太过蹊跷,众说纷纭,至今仍有漫无边际的猜测。
很快就到审讯房,徐方谨紧跟在陆云袖身边,在带人上来之前,便听她边整理案卷边说,“我去年南下浙江,除了替长公主处理一些商贾之事,偶然寻到了些许的线索。替平阳郡主尸检的仵作五年前莫名其妙消失了,这事当时我们便觉得蹊跷,便想法设法探寻。不过线索再次断在浙江,又出了浙江的杀妻案,于是我先回了京都。”
这时,狱卒带了人进来,徐方谨惊了一瞬,那人正是此前浙江杀妻案中汪必应身边跟着的仵作,但随即徐方谨心生疑虑,瞧着年龄,五年前应该还不够格给平阳郡主验尸。
那仵作还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满脸苦相,连声求饶,“大人大人,此案不是已经了结了吗?怎么还要抓我进来?饶命啊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云袖亲身走过去,扶着那仵作起来,徐方谨则去拿了椅子来,让他就坐。
仵作受宠若惊,像被拔了皮的鹌鹑,如坐针毡,惊恐万分,若是没有徐方谨扶着,他怕是腿一软就要再次跪倒在地了。
“大大大……大人……”仵作咽了咽口水,紧张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莫着急,不是浙江的案件,而是有一件往事我想找你问问。”陆云袖轻声安慰他,“我寻了你们许久。当年平阳郡主的尸身你父亲验的吧。”
她没有拐弯抹角地问他,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仵作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直抖着的双腿终于撑不住跪了下去,声音颤抖,“大人,这可是要命的事,你能问我便已经知道我们家隐姓埋名潜逃了五年了。我父亲因为此事被暗杀,若不是家母病重,我也不会重操旧业,做了仵作。”
陆云袖微颔首,“我已经让人接来了你的母亲,也叫人替她治病,你无需顾虑,此事过后,我自会替你掩盖全部踪迹,让人无法找到你,且替你寻一份生计。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知道多少关于平阳郡主的死因。”
徐方谨则再次扶着跪地不起的仵作起身,“陆大人言出必行,也从未为难过人,望你坦诚相待。”
仵作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徐方谨的衣袖,面目悚然,嘴唇发白,显然没有从陆云袖的话中走出来,但看到徐方谨这个有些眼熟的人,他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那日便是徐方谨和封竹西一同去告知汪必应大人的死因,妥善安排,让所有的事情井然有序,听闻也是他们在陆云袖被关都察院接受审查时仍尽力查案,最后还了汪必应大人清白,又让人送汪大人的高堂回乡。
“徐大人,陆大人,我说,我都说,求你们给小人一条活路,我真的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徐方谨走到一旁的案桌前铺开案纸,执笔舔墨,严阵以待,他的心极其鼓噪。
陆云袖落在仵作身上的眼神极其专注,“请讲。”
仵作坐立难安,不断绞着手指,面色惨白,不断抖着,“平阳郡主不是死于呛烟灰,她是被人杀的。”
“——滴”徐方谨倏而失神,指尖轻颤,一滴重墨落在了纸上,晕开来,像是他心口破的一个大洞,而仵作接下里的话才是真的让他脊背发凉。
“我爹是刑部的仵作,先到了灭完火后的江府,他当时就发现了平阳郡主死因存疑,上报属官之后他便察觉到不对,带着我们连夜逃出了京都。可在路上,我们便遭人刺杀,我爹和妹妹被砍杀,我娘和我则因为晚上船一步而逃过一劫,但此后也是追杀不断。”
“后来有人帮我,我们才得以隐姓埋名,找了个地方重新生活。”
陆云袖提出疑惑,“你可知谁帮的你?”
难怪这些年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原来是背后有人帮着他们逃跑。
仵作老实摇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会给我们一些银钱让我们生活,从来都没有露过面。”
“我爹将尸格塞在了我的包裹里,我看到过,记住之后我就给烧了。”
于是陆云袖和徐方谨齐齐看向仵作,等待他口中的真相。
“平阳郡主身重剧毒,不过是逐年累月积攒在体内的,此毒阴险至极,初时不显,但会让身体一日日衰败下去。我爹久在刑部,对于此种下毒案很是了解。”
“但当日平阳郡主真正的死因是被人勒死的,应是白绫绸缎等软物。”仵作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陆云袖,“郡主没有过多的抵抗。”
此间只有他们三人,高高的天窗洒进来的光照见尘埃飞舞,沉寂充斥在阴暗的牢狱之中,化作沉默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