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81)
向来端肃矜然的宁遥清此时蹲坐在台阶上,颇有兴致地在挑选成实扫落在一旁的银杏叶, 选出能在上头写字的, 整整齐齐堆了一摞, 案桌上还备好了纸笔。
成实埋头干活,累得腰酸背痛, 自从跟在宁遥清身边后,他就很少做这些粗活了。好不容易都扫到了一旁, 他捶了捶酸痛的肩颈,转头就看到了自家先生在落叶堆里挑挑拣拣,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你要什么我来给你挑。再蹲坐下去你的腰背可受不住。”成实快速走过去, 轻手轻脚地将宁遥清扶到圈椅上。
宁遥清自被宫刑后就发配宫中的净房里洗刷恭桶, 日夜劳作,落下了病根,每年秋冬肃杀之季,风霜寒刃相催, 便腰痛难耐,难以直立。
成实蹲了下来,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仔细从银杏叶堆里挑出完整好看的放在案桌上,只见宁遥清也不闲着,拿过金黄的枝叶,铺平开来,屏气凝神,认真地抬笔在上头写了几个字。
“先生,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这院子那么小,还没宫中里一间耳房大,难不成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了吗?”成实在宫外待了几日,无所事事,对宁遥清这般清闲颇为不解。
宁遥清墨尖挥毫,笔走龙蛇,还分心回了成实一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幼时居京都,寄人篱下,就寝所居之地不过此地的什一。初入宫时,我遭人排挤,寒冬腊月床铺被人泼了冷水,那时心高气傲,我便在院中席地而睡。”
成实听着宁遥清漫不经心地讲出旧事,满心满眼都是心疼,眼见起风了,便快步走到里屋里,抱出了一件八团锦镶银鼠皮披风给他披上。
“你莫理我,难得清闲,多读些书,近来你的字有所长进。”宁遥清埋头还不忘叮嘱两句。成实抬眼看向案桌,发现先生写得字大多和科举有关,现在落笔的四个字是“金榜题名”。
成实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尽心尽力地从落叶堆里仔细择取叶子。他刚一起身,就看到了有一人站在了不远处的门槛里,院外锦衣卫问询后便放行了,显然是宁遥清先前叮嘱过的。
简知许站着不动,深邃的目光遥遥落在了伏案写字的宁遥清身上,仿若相隔悠远年岁,他们的重逢似是在梦中,如泡影纤尘,淹没在沧海横流之中。
一阵秋风乍起,惊起檐上飞雀,落叶飘零,拂过简知许的长袖。
“故人造访,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宁遥清放下笔来,徐徐起身,给不远处的简知许行了个平交之礼。
刹那间简知许有些恍然,往事历历在目,耳边似是还能响起昔日江扶舟在他们耳边嘟囔,偷偷说他们两个是书呆子,然后任劳任怨地去江怀瑾的书房里顺了一本前朝的孤本出来给他们。
三人一同写字的时候,江扶舟趴在中间的桌子上不一会就睡了,他俩就一人在他脸上花了一朵花。江扶舟睡得迷迷糊糊,顶着左右两朵墨花走了一路,最后气急败坏地追他们两条街。
宫墙深帷,相见时难,已记不清上一回匆匆一见是何时,只记得这些年关于宁遥清佞宦的名声甚嚣尘上。昔年清风峻节的直臣变成了他人口中杀人不见血、专横跋扈的权宦。
简知许神色复杂至极,这几日他都在为徐方谨在狱中一事奔波,同封竹西一起与刚回京的袁故知对荥阳矿产案进行了长谈。另外一头,大理寺和刑部一并抽调人手调查此事,宋明川和陆云袖也忙了好几日,毕竟矿产一案闹得民怨沸腾,又牵扯到宦官,举步维艰。
眼前的局势交错复杂,剑拔弩张,而在这个关口,宁遥清又不知为何被逐出宫来,形势扑朔迷离,圣心难测。
直至昨日,他才知晓宁遥清在国子监隔壁已经住下了,门口的锦衣卫见是他来,便直接放他进来,看来宁遥清知道他会来。
“鹤卿,一晃数年,别来无恙。”简知许缓缓走上前去,看到他在案上写的字迹,结体遒劲、瘦劲有力,风骨卓绝,他从小的学的书道功夫更加精进了。
宁遥清将刚风干好后的一叶“金榜题名”的银杏叶放在他手里,“明年三月春闺,明衡的学生俊逸之才,定能蟾宫折桂。”
见他不语,宁遥清还打趣,“我来写的确是不太吉利,仕宦之路还是顺些好。”
简知许抬手握住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出声语涩,“鹤卿,你别这样说自己。”
见二人是故交,成实便老老实实地端茶倒水,在案上摆好茶点来,然后自己到院落里的井中默默打水。
宁遥清端起一杯茶,热气缭绕,模糊了他的面容,“你此来,不单单是为了叙旧吧。”
简知许定下心神来,出声问他,“鹤卿,你同我说实话,你久居御前,此番变故可会危及到你?”
“我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已走到山穷水尽。王铁林倒好,建了一座寺院作为自己的归土之所。我孑然一身,别无牵挂,我若死了,一把火烧了干净,骨灰埋在镜台山上的桃花林里,当做世外桃源,免我死后颠沛流离。”
“鹤卿!”
简知许声音急促高扬,面色深凝,满眼沉哀之色。
这些日子的变故他不是不知道,宁家见他落难,堂而皇之地将宁遥清逐出了族谱。他得势的时候宁家子孙没少私下沾光得利,眼下他有难了,便割席以示清正廉洁。宁遥清那句颠沛流离,无疑是在扎简知许的心。
宁遥清单手支额,这才收起了适才的自讽之意,“我无事,不过出宫住几日,当是游玩了。王铁林背地里鼓弄御史弹劾我,就是此次他着急了,开年来多少事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现在想遮掩过去,只能使尽手段。”
听他这样一说,简知许勉强安下心来,拿起茶杯饮过后握在手心里,低声问,“依你看,陛下这次会不会动王铁林。”
宁遥清略思索,眼底的一层凉薄浮漫出来,“陛下与王铁林有北狩时的患难之情在,哪怕王铁林贪了整个国库,都不见得陛下会处置他。但此次的事有所不同,锦衣卫还在奉旨暗查,太多的事我不好说,也不能说。总之,你也少掺和进来,你那个学生有人护着不会出事。”
说起了徐方谨,简知许心头一直有疑惑,他对上宁遥清朗润的眉眼,试探道:“徐方谨你可听说过,见过的人说他同积玉有几分相似。”
宁遥清神色不变,“那若得闲我得见见此人,就连你都说相像,想必有过人之处。但积玉已逝,生者常戚戚,死者长已矣。你莫要太过伤怀,毕竟当年之事,诸般苦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简知许叹了口气,“当年事发突然,江府一夕覆灭,你我都知道江家的事另有隐情……”
他还没说完,宁遥清严厉地打断了他,“明衡,此事事关重大,你万不要插手,惹火烧身,简家清贵世家,你若涉险此案,我亦难以保你。”
简知许被他陡然凌厉的语气镇住,但脑中闪过的思绪太快,只能按下不表,“不过随口一提,我若是有这么大的能耐,也不会现在就是个国子监司业。”
宁遥清缓和了神情,放下手中的茶盏来,“说吧,还有什么事劳烦你这位司业大人亲自来寻我。”
“我来找你帮忙,是想见一个人,但此事我寻不到别的门路。”
宁遥清眉心轻拧,“你要见二公主?”
“不错。亦或是,二公主想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