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194)
江扶舟替他编发的动作稍稍一顿,哑声问:“巫医, 可与寿元有碍?”
巫医拿出怀中的针包来, 捻起细细的几根针,扎在了封衍的手背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寿命自有天定, 人力所为不过养生修息。他哀思颇重,奔命积劳,已损心神,若要延年益寿,日后可得好生养着。”
“替殿下疗养的医士颇有天资,不必过多忧虑。”说罢,他似是看穿了江扶舟眼底的担忧,“积玉,你去将墙根下晒的盆景拿过来。”
江扶舟小心翼翼地将那盆景抱过来,还用衣袖擦了擦底座的青瓷上的土,稳稳当当地安放在了石桌上,在一旁的盥洗盆上净了手,才继续替巫医编头发。
“积玉,星眠的病我亦有罪责,头几年我在苗疆寻得了一味良方,养了三年,可算有成效,你将它带回京都,我写个方子一同附上,你们让府中的医士照着药方来温养,大抵需三四年——嘶。”
江扶舟险些扯断了巫医的一缕头发,他立刻收回手来,紧紧抿唇,垂下眼眸来,“积玉劳您费心至此,云游之时还不忘替星眠寻药。”
巫医抚过他额前细软的头发,满是皱纹的手柔和,“来,你坐过来。”
江扶舟乖顺地坐在了一旁,巫医替他诊过脉后,眉心稍拧,将目光移到了封衍的身上,“殿下,药膳虽是良方,但见效慢,一会我写个方子,抓几副药让你们带回去,就是苦了些,这小子肯定起坏心,你莫要太惯着他。”
听到这话,封衍的眸光冷冽,眉目深敛,握紧了江扶舟的手,“积玉。”
两道视线太过灼然,江扶舟败下阵来,两眼一阵昏黑,连巫医都说苦了,那想必是很难下口了,苦笑道:“知道了。”
巫医拿过了一旁的竹篮来,“殿下想必已经查到了当年积玉假死离京是鹤卿在宫中接应。”
封衍沉思片刻,“如若我没猜错的话,应是江大人出手保住了积玉的命,而前辈在此,也与江大人有关。”
闻言,巫医的眉眼淡了几分,缓缓起身,不去正面应答,“诸事纷扰,你们尽早回京吧,此地不宜久留。”
还没等江扶舟说什么,忽而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小七气急匆匆地跑来,撑着膝盖大喘着气,靠在门扉上,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江公子,你们快来,周大嫂出事了。”
江扶舟握着的茶杯的手轻顿了一下,眉头蹙起,周大嫂住在他们隔壁的屋子里,性格爽朗,热情好客。
他们来的这些时日多数时候都是周大嫂替他们几个忙上忙下,小七院里的几只鸡就是她送的,据周大嫂所说,她已经来此地近一年了,家中有个半岁的闺女。
小七灌了一杯江扶舟给他倒了茶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将自己打听到的零碎消息道出,每过几个月这个岛屿里的村民都会聚在一起,共同祭拜海神,颂祝日子平安和乐。
而这个日子也是村民商议岛中各项章程的由头,若是有些人行有不端,心术不正,则会被村民共同商讨后送出岛屿。
前几日和江扶舟他们一起上岛的那一批人里,有一对夫妇曾和周大嫂在上岛前是同村的,他们向岛中的居民告知了周大嫂的过往。原来周大嫂是跟小叔子私自逃出来的,因为家中丈夫和婆婆残暴,非打即骂,实在受不住这样的苦日子,他们才逃来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
如今周大嫂被村民因此事抓了起来,说要到海神面前问罪。
辞别巫医之后,江扶舟几人就往村里搭建的祭坛赶过去,小七先跑过去和萧文在前头看看具体的情形,而江扶舟和封衍则躲在一个暗处静观其变。
此地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人人拖家带口,沉默地围绕在露天的海神像前头,气氛凝重悚惧,举起的火把燃烧时噼啪作响,敲锣打鼓声响彻云霄。
站在上头的男子声如洪钟,身子板正,约莫四五十的年纪,他先是向村民通告了所捆缚之人犯的罪状,村民举手表决后再焚香祈求海神,若是海神应许,则会垂下血泪来。
此时绑着跪在祭台上的是一个男子,他因为杀了□□女儿的父亲而被当众审判,而周大嫂和丈夫也被五花大绑,跪在神像前,台下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哭闹不休,她听到尖锐的哭声,拼命挣扎着想要去再看几眼,却被人狠狠扯了回来,压着继续跪下。
封衍将此地观测后,注意到了一个地方,低声耳语道:“积玉,你看那边。”
江扶舟屏气凝神,顺着他所说的方向看过去,微眯起眼,那头是村民之后要将逐出岛屿之人送走的路,瞬时他就明白了封衍所说的话。
眼看着前头被送走的人已经启程了,他们两个对视一眼之后就绕着小道也跟了上去,被捆缚的人眼前蒙着黑色的布带,由驴车拉着飞快地往一个僻远的地走去。
越往那处走去,气氛就越森严,噼啪敲打的声音隐约传来,空谷回响,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架着驴车的那人经过门口的守卫之后就引着车进了一个山口。
江扶舟目光冷冽,来时的路他还记得,绝不是此处,他快步上前,不动声色地砍晕了看门的两人,“四哥,进去看看。”
里头灰尘漫天扬起,封衍撕了衣袖的衣角给江扶舟蒙着在脸上,观测一遍四周的地形后,往在七拐八弯的小路走去,沿途用白石做了隐晦的标记。
入目即是一个偌大的灰洞,他们蹲在一个高处不易被发觉的架台上,听到震耳欲聋的砍石磨劈的动静,低头看下去,眸光蓦然定住。
焚烧炉里的热气滚烫,冒出白色的烟气来,刚才架车进来的人,将人提溜起来,熟练地扔在了地上,利落的一刀就把绑着的两人捅死,继而面无表情地扔进了火炉中,火舌舔舐,瞬间吞没了人尸。
随之而来的还有接连不断的采石劈砍的摩擦声,刺耳尖锐,一下一下在耳边鼓噪。
江扶舟攥着封衍的衣袖倏然紧了几分,他凝神看向了一处青铜绿的岩壁,“品”字形排列的楔眼痕迹,磨劈下来的石块色青质坚,而一旁采石者在捶磨加工的石块嵌入了细白的灰末,滚过了一道道灰迹。
他心脏陡然一空跳,不慎在封衍的手背上留下一道划痕,这样石块样式他曾见过,当日在神武大街上,官道上的车马将福建进贡的神石一车车运入京都,用作祭坛的用料。
而那神石,色泽和纹路几乎无二,没曾想到会在此地看到所谓天降祥瑞的石料。
江扶舟侧耳在封衍低语了几句,封衍牵住他的手,发现他手心里全是冷汗,沉声道:“我们先找地方出去。”
绕过了小道,他们快速往外头僻静的崖壁走去,走到无人之处,江扶舟面色苍白,扶着石岩,指节微颤。
难怪这个小岛如此隐秘,与世隔绝,原来是这里的人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出去,被放逐的人都被烧成了灰烬,什么是世外桃源,该叫人间炼狱。
电光火石间,江扶舟蓦然想起在圣昭寺里遇到的那个古怪的老头,他说过的话在脑海里不住回荡。
——“他不似此间方客,问我如何能寻到归途。”
——“此通天之术,非人力所为,若要通晓神佛,需得活人献祭。”
江扶舟的声音很轻,在胡乱的思绪里他似是抓到了什么,“四哥,齐王是不是要去郊祭?”
封衍显然也是想到什么,“这是从福建千里运送到京都用作祭坛的石料,若行巫蛊之术,怕是要应天时地利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