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197)
窗薄薄的一层窗纸晕上皎白的月色,一阵狂风刮过,窗棂摇晃碰撞发出凄厉的呜咽,跌坐的长影细痩,弯曲着身子勉力跪在蒲团旁,他面前是一座鎏金檀木佛龛,神像端坐其中,宝相庄严。
江怀瑾双手合十,沉静虔诚,散落的鬓发乌白交杂,拖着软瘫的腿,他用力往前爬着,屈伸的五指勉力够到了线香,他捻过三根来,擦过火折子,一簇星火燃起,照亮他的半边脸。
可香头倏而黢黑,侧过身的一瞬,一根线香断了半截在手中,他眼底的光蓦然散漫了些,似是填入了无尽的错惘。
推门而入的脚步声传来,他掩下了烦冗的心绪,不带丝毫讶异,淡声道:“象恭,你还是来了。”
卓惟津的衣裳漫过了沿途的风霜,他久久站立在门槛前,看到拖着残疾之身的江怀瑾在佛前叩拜,眼底的思绪复杂错乱。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江怀瑾身前,想要俯身去扶他起来,却被他别开,“你来得正好,我这身子不中用,香点不燃,也够不着,你替我上香吧。”
卓惟津垂眸看到地上断了半截的线香,心神不安,眼神微微一动,唇瓣稍抖,但还是上前去重新捻了三根线香出来,打起火折子后,点燃了香。
他跪在蒲团上,忽而问江怀瑾,“求什么?”
江怀瑾疲累的眼皮阖上,“若天地神佛知悉,该求年岁倒转,你不必受我牵连,沦落岭南数载,异乡他地,是我对不住你。”
闻言,卓惟津眼角倏然湿润了,自嘲一笑,“世事无常,哪能希求重来,你不必如此,都是我自己选的路,我从未冤过你。”
上过香后,卓惟津退过身来,站在一侧,静静看着江怀瑾狼狈地重新爬到了蒲团旁,他心有不忍,但到嘴的话到底是哽咽在喉咙间。
江怀瑾拿过了放在一侧的两个杯筊,圆润的木握在掌心,合掌盖过,头额稍稍低下,而后他双手捧着杯筊举到眉心处,虔心静气,闭眸默念,
稍待片刻后,他掷出手中的杯筊在地,清脆的响声传来,他抬眼看去,眸光微凝住。
两个阴面,孤零零躺地上,灯光打下长影。
阴杯,神佛不允所求。
“噼啪——”
江怀瑾拾起杯筊,双手合十,眉心折起,再次投掷出去,卓惟如施了定身法,僵直着站在一侧,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哀声唤他:“嘉树——”
被唤的人再次看过去,枯瘦的指节轻轻发颤,两个阴面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他强撑着身躯,浓重的浊气在肺腑里横冲直撞。
“噼啪——”
很重的一声响,江怀瑾几乎是将手中的杯筊砸出去,胸膛起伏不定,身躯发颤,他瘫倒在蒲团之上。
只见远处的杯筊再次停留在了两个阴面。
许久,江怀瑾蓦然抬头看向了佛龛中的佛像,温润的金光流转,他忽而低低笑出了声,“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卓惟津慢慢走向前去,拾起了不远处的那一对杯筊,恭敬虔诚地放在佛龛前的木板上,默念了几句赔罪的话,而后将跌坐在地全然没有气力的江怀瑾扶了起来。
他轻得浑身没有两把骨头,卓惟津鼻头陡然一酸,搀扶着他手的力道重了些,劝道:“南边暖和些,都这个年岁了,你怎么非要回京都。要我说,那些事你都不要再管了。此处山高皇帝远,”
江怀瑾握着拳咳嗽了几声,他扯了扯卓惟津衣袖,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小册子来,交到他手中,叮嘱道:“你有一句说对了,山高皇帝远,福建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地方,这些年我攒下的积蓄不少,你别去跟那些商贾扯皮了,也别指望朝廷。民生多艰,该修的堤坝不能耽搁,山越之地的匪徒也要剿。”
“过刚易折,事缓则圆,莫要苛责自己,此次我回京,先去看看静翁,再替你上一炷香。”
这分明是交代后事之语,卓惟津骇然地看向江怀瑾,面色遽然苍白,“嘉树,何至于此……”
提起了昔日共友王士净,他心口的闷气堵着,难以言喻的哀默在心头滋生,想他们三人,曾经把酒言欢,有澄清宇内之志,今时今日,各自离散,面目全非。
江怀瑾收敛好了心绪,目光落在了卓惟津鬓边的白发上,“我没什么放不下的,象恭,你多保重。”
他缓缓抬眼看向支起一角的窗外,喃喃自语:“少小离家老大回,希望有这一日。”
***
御殿宫阙内,镏金鹤擎博山炉旁里的云香片燃气,雪下松枝的清气扫去了殿内浓重的药气,鎏金碎光洒落在金砖上,映照着双龙戏珠的窗雕。
宫中伺候的人低首站在一旁,屏气凝神,这几日陛下郁气甚重,听不得半点声响,内侍端茶送水时心中都紧紧绷着一根弦,久在御前,多少能看得清眼下的形势。
秋易水接过内侍递来的盥洗盆,打湿了温热的巾布,双手递给了在床榻旁侍奉的齐王,“殿下。”
封庭接过素白色的巾布,替建宁帝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又躬身服侍他用药,恳切地低声唤他:“父皇。”
建宁帝掀起倦累的眼皮,深幽的眸光定在了封庭的脸上,似是透过他的脸看向记忆深处的那个人,许是年老体衰,身边的人一个个故去,他这些日子多梦少眠,心悸难安。
“平阳生性好强,总不肯服输,这么些年了,朕也看开了,往后若是逢年过节,记得替朕给她上一炷香。”
听到这话,封庭的身躯微顿,低头应了声是,在心底里却不由得多了分淡漠。这些年来建宁帝从未同他谈起过他的身世,也甚少见他。若非他一步步走到今日,站在他面前,怕是他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建宁帝觑了一眼恭敬谦和的封庭,抬起手又放了下来,语气平淡,“过几日就是祭仪,你好生准备,莫要出差错。”
提及此事,封庭的心安定了些,眼底微不可察地略过了几分欢欣,能替天子祭祀,这无疑是在向朝野彰显圣心所在。
眼下建宁帝身体衰颓,对朝事也是有心无力,这些时日不过草草翻过内阁和司礼监共呈的批文罢了。
“朕乏了,你且下去吧。”
闻言,封庭叩首跪拜在地,欠身默默退了出去,背影高大宽厚,远去时步履持重稳健。
此时,秋易水上前来替建宁帝递上一盏热茶,只听他问道:“怀王几时到的京都?”
“回禀陛下,怀王殿下昨日戌时抵达京都,延平郡王在长亭等到了入夜。”
建宁帝单手支额,靠在软枕上,衰朽的病气缠绕在周身,鼻息间的浊气郁郁,“罢了,让他们斗去吧。”
秋易水沉敛的眉眼疏淡,也不接话,只轻手轻脚地将案桌上的巾布放回盥洗盆里,动作一丝不苟,十分规矩。
他静静守在床榻旁,听着建宁帝的呼吸渐渐平稳,织金纱幔模糊了面容,他抬起眼帘,冰凉的眸光尖锐刺冷,不过一瞬,便悄然掩下。
***
日暮黄昏时分,封庭奔波了一日,从宫中出来后,他又去了礼部商议过几日的祭祀典礼,直到现在才回到府邸里。
封庭一边净手一边听身旁的下属汇报暗卫递上来的消息,听到昨日夜里封衍回到京都后,他擦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废物,沿路拦截追杀的人那么多,还是让他顺利回京了。他南下替府中的病秧子求医,这是难得的良机。”
捏在手中的绵白巾布渐渐冷了,封庭眉头紧锁,而后又问起了另一件事,“让你们去查的人有消息吗?”
下属抱拳单膝跪在地下,“禀殿下,属下无能,没有查到您说的夫人生前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