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47)
他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屈指敲了敲桌案,“鹤卿,你同积玉是年少好友,未曾听说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宁遥清怔楞住,眸中略过几分的惘然,慢慢开口道:“奴婢一开始特别讨厌他。”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宁遥清这一代,宁家已经没落,窘迫到再不能留在京都生存,但宁遥清的父母还是拼死将宁遥清和宁遥白托付给了京里的故旧门生。
京都米贵,居大不易,他们身无余钱,窘迫度日。所谓的故旧受过宁家牵连,处处苛待他们兄弟俩,家中重活累活全部由他们来做,一日只能吃个三四分饱。宁遥清尚能忍耐,但宁遥白却时常饿到头眼昏花,此等情状下,宁遥清拼命读书替人抄书,祈求早日考上功名。
初次见江扶舟这个纨绔,宁遥清便不喜他。江扶舟整日跟着那些个膏腴子弟走街串巷,替人买办做事,听闻他劣迹斑斑,到处惹是生非。
他们有交集还是一次江扶舟带了两只鸭腿和几个烧饼路过街巷,正巧被饿昏头的宁遥白见到,太过渴求的目光让江扶舟驻足停留,分了一部分给他。
但平日里只喝米粥的宁遥白哪里能吃这等荤腥,刚啃完一个鸭腿,就受不住倒下了,被正巧赶来的宁遥清巧了个正着,当场就跟江扶舟打了起来。
江扶舟当即跳起来,扛起宁遥白就跑,边跑边大喊,“巫医,巫医!救命啊!有人吃鸭腿倒下了。”
后来经过江府的巫医诊治,是因为宁遥白许久没碰荤腥,骤然吃油腻之物,脾胃不耐,调养几日便好了,知道错怪江扶舟的宁遥清给他认错。
“你们吃不饱饭吗?”
年少时的宁遥清自有傲骨,不愿向他人吐露难处,冷硬地说了句不关你事。
可江扶舟却为了赔罪,硬是包了他们三年的饭食,日日送来,风雨无阻。起初宁遥清推辞,但耐不住宁遥白实在饿到难捱,只能接受了这好意。但宁遥清私下想要给江扶舟教习课业来报恩的时候,他却躲得比兔子还快,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帮江父整理书稿。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三年里江扶舟是拿出了一月一两的例银接济他们兄弟俩,全搭他们身上了,自己半点都没存下来。甚至在后来他们被故旧赶出家门,也是江扶舟将他们接入了江府,让他安心备考科举,还说动了江府相邻的大儒来替宁遥清指教文章。
再说起旧事来,冷清如宁遥清也不免哀悯,“积玉是我平生所遇难得的赤诚不贰之人,且……终生未改。”
“奴婢为官之时,历数诸多风雨,见过人心鬼蜮,世风浇薄,独他,是我唯一挚友。”
“当年我获罪于景王,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料他上下奔走,求遍知交,这才留我一命,改判宫刑。”
建宁帝登基之后极其厌恶延熙帝,于是下旨废其帝位,改称景王。而获罪一事,说的是当年延熙帝幼子夭折,欲坑杀百姓以作陪葬,宁遥清上疏论其举荒谬不堪,最后被处以宫刑,送入宫做了洗恭桶的内侍。
听罢此话,殿内久久的沉寂,唯有冉冉升起的苏合香流溢其中。
建宁帝撑着下颌,似是想起了也当年江扶舟在边境救他一事,当时他年轻气盛,立于墙上,随手扔了一壶酒下来,张口便唤道:“老头,天寒地冻,吃些酒吧。这可是好酒,换做旁人我可舍不得给。”
当时的江扶舟,也不知他是被掳走的废帝,只当他是衣着朴素的糟老头子。
如此想着,手上秦王送来的木雕也黯淡无光了,建宁帝随手扔在了一旁,发出倒地的清脆声响。
“郎才艳艳,世无其二,可惜了。”
许是提到了江扶舟,建宁帝比平日里更脆弱些,语调沉缓,带了几分沧桑,“再有一个月便是他的祭日,你替朕出宫去他的牌位前见见他。”
宁遥清恭顺行礼,“奴婢不敢。”
“鹤卿,你与旁人不同。”
宁遥清并无动容,神色未改,“奴婢只是奴婢。”
建宁帝也不管他说什么,只缓缓起身,留下个萧条衰朽背影,行步迟缓,轻声说,“去见见也好,多少人都还念着他。”
“朕就不去了,他恨朕。”
第29章
是日, 烟雨濛濛,细密的雨丝打斜飘落,游云浮于天际,远处山峰层峦, 重重雨雾中只见半隐的轮廓, 如水墨丹青, 描摹出高远渺然的境界。
长亭外,封竹西正焦急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还要扯过温予衡来在他耳边不停重复着,“等下他们来人, 我就这样说, 他们必须放了李忠冲的亲人, 然后……”
表情麻木的温予衡不知道这一路听了几遍,只好木木然地点头, 并且劝他,“平章, 无需太焦急,这是早就应好的事情,况且我们也不是全然没准备。”
封竹西何尝不知道,如今事态紧急,多耽搁一日就多一日的变故。于是他们兵分两路, 徐方谨和郑墨言两人去城北西苑蹲宋石岩, 而他们则在此处等着同金知贤的人做交易。此案复杂,牵涉到了东厂和金知贤,需齐头并进,才有一线生机。
但到底最后会如何, 他们也不知道,只能是摸石子过河,走一步看一步。没了陆云袖在一旁指点,这几日他们心底着实没底,一边焦虑陆云袖出事,一边担忧此案最终又回到了原点,满盘皆输。
封竹西蹲坐在石阶上,茫茫然地看被雨雾朦胧罩住的前路,脸上有些许的落寞。
而一旁的温予衡看了眼他的神情,心间也不由得添了几分失意和怅惘,他知晓,这个时候封竹西或许是想徐方谨陪在身侧。几人中,封竹西年纪最小,也最黏徐方谨。
那日在刑部大狱遭到机关陷害后,温予衡便将一应事由禀告给了怀王,次日便有几个暗卫随身保护封竹西,他们这才敢揣着东西前来。
“小郡王真是好雅兴,长亭古道,此处山长水远,倒也别致。”
一个清润的声音蓦然响起,只见从烟雨长道处慢慢走出来一个身着碧山绿直裰的男子。眉如远山黛,萧萧林间风,丰神俊逸,温润如玉,好似是从游仙画中走出来的仙,不似人间客。
只有他一人,像是来游山玩水的。如果他没有拿出同他们交易的环扣,封竹西还真是这样认为的。
当即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封竹西猛地跳起来,如临大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
“你就是元先生?”
“正是在下。”
封竹西神情肃穆,脑子里的话背的滚瓜烂熟,脱口而出,“你们快放了李忠冲的家人,然后不许再插手此案,张孝贵他罪有……”
还没等他说完,元先生便毫不犹豫说了一个好字,面上含笑,像是看小孩子玩乐,深邃的瞳孔中全然没有被威胁的愤怒,也没有任何的焦急。
“???”
这就完了?就怎么简单?封竹西本来做好了唇枪舌战,缠斗一番的准备,却不曾想对方那么快就应下了,这让他有些狐疑,“你不是唬我的吧,我跟你说…”
“就算我们骗你,你们又能如何?小郡王,看清形势吧,现在你们求着跟我们交换。”元先生不紧不慢地摇着折扇,淡淡看封竹西一眼。
见他还是一副怀疑的样子,元先生轻笑,打破他的幻想,“是你们要翻案,要救陆云袖,我们要的东西自然是会拿到的。就算我们把你们杀了,也能悄无声息,不露痕迹。冤狱、坠马、失足落水,任君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