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181)
良久,等两位养尊处优的阁臣都跪到腿脚发麻的时候,建宁帝才缓声道:“内阁首领百官,是朝廷的颜面,合该和衷共济。京察几个月了,风波频出,两位都是老臣了,不想着社稷苍生,反倒是暗里阋墙,成何体统。”
雷霆之怒在平淡无奇的话中砸来,长久的跪拜让两人额上的冷汗都渗出了。
建宁帝握拳重咳了几声,再看向谢道南和金知贤的神色就寡淡了些,“起吧。”
两人才颤颤巍巍着扶着椅凳坐了下来,腿脚酸麻,但是面上不显,撑着身躯端正坐直来,还要谦恭地接过秋易水送来的热茶。
“北境边防是军情大事,贺逢年还是急躁了些,入阁参机,做事失了分寸,内阁庙小,他还是要再历练历练。”
一句话让谢道南和金知贤都心一惊。
这样一来,陛下是动了让贺逢年出内阁的心思,而他被人参奏边境军情中失察失责,此番不论罪责,而是做了调动,显然是敲打了警告殿内的两人,不要再动当年之事。
谢道南眉目深敛,今日来之前他其实就做好了准备,近来金知贤牵扯出了当年江扶舟一事做筏子,这一手试探的棋走得又险又惊。
“商贾出身的贱民,搅得不得安宁,以律查办罢了,不必再生事端了。”
闻言,金知贤的眸中略过了几分复杂的光来,他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心中沉重的石头堪堪放了下来,背后渗出些冷汗来,建宁帝说这话的时候冷冽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建宁帝乏了,不过挥手的功夫,秋易水便缓步走来,恭敬地请两位阁臣出殿。
静雪飞尘,北风长啸,扑面而来,刮得人面皮生冷,谢道南和金知贤迈步走出殿外,眺望长天一色,眉眼里落了几分冰凉的霜色。
“先恭贺谢大人,想必不久便能升任首辅,知交一场,不虚此行。”缓步行在宫道上,金知贤率先出了声。
谢道南沉思良久,直至今日,他才算看明白金知贤的布局和思虑,或许远在浙江杀妻案中,他就已有思量着要退,他想要做的,无非是如何能退得干净利落。
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他倒有些佩服金知贤的坚定的心性和算计人心的谋算了,风头正盛时选择后退一步,要何等的决然。官场里后浪催前浪,新人换旧人,重头再来谈何容易。
如今金知贤还拿捏住了陛下的心思,又将自己算了进去,眼下的时局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压下来了。
“慈明说笑了,韬光养晦,来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机。”谢道南的话里绵中带刺,扯出了一抹冷笑来。
说完后,他便拂袖径直走远,徒留金知贤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
广阔的天际略过飞鸟,扑翅越过重重高墙屋脊,金知贤抬头看去,眼中明暗交错。
***
齐王府内。
封庭正在佛龛前跪拜,双手合十,虔诚叩首,绿釉狻猊香炉内燃着的檀香冉冉升起,幽香弥散,清心养神。
他面前供奉着一个牌位,口中诵念着经文,可迷惘的思绪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只顺着记忆里念过百千遍的经书去诵读,不安的心神搅扰他,让他难以静下心来。
割裂的情感从深埋的旧土里破出,他忽而定住,睁开眼睛,缓缓从身侧的暗格里拿出另一个牌位,朴素至简,上头唯有云辞镜三个字。
封庭将其抱在怀中,指节拂过了上头镌刻的字迹,手中如重千金,再也直不起身,仿若脊骨被打断成两半,生生将魂灵撕裂开来,滔天巨浪的沉压兜头而下,压抑的心口闷痛。
耳畔似是还能听到江怀瑾同他说过的话,那些他不愿再想起,却总是在午夜梦回之际缠绕他的回响。
“云辞镜不是你生身母亲,当年她的孩子出生后就夭折了,她爱慕陛下,为了将你抱来,她残害了你的生母。”
“她身上的毒是陛下所下,连年累月,已无生还之机。如今江府已沦落至此,生死一线,你若是想有出头之日,早做决断。”
五年前,江扶舟叛国的消息传来,京都沸议,江府待罪戒严,慌乱无措间,他从父亲口中得知了自己是陛下养在外头的亲生子。
惊闻变故,封庭跌坐在圈椅里,似是不敢置信,面色煞白,身躯不住发颤,瞳孔骤然失色,模糊了眼前的焦距,什么都看不清。
多年来的困惑有了答案,为何父亲待他总是不如积玉亲昵,因为他本就不是父亲的孩子。思及此,过往那些孺慕的情绪都蒙上雾蒙蒙的暗影。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渴求和希冀的东西都是虚妄的一场空。
断掉的思绪不断下沉,似是有无数双手拉拽着他,让他不断坠入深渊,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碎掉的镜子拼凑不起来完整的模样,照得人七零八碎,面目全非。
但他迷茫片刻后又晃过神来,眼下的情形复杂交错,江府获罪,殃及满门,深陷泥沼中,何人不想寻个生机?
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攥住了江怀瑾的衣袖,凄声问道:“爹,那积玉呢,你那么疼他,难道也不管……”
江怀瑾淡漠地别开了他的拉扯,侧过身去,“他自绝于我,便是断了父子情分,今时今日,皆是他咎由自取。”
江池新知道,江怀瑾对于当年江扶舟求陛下赐婚一事耿耿于怀。他素来耿介清正,家风整肃,岂能容得下离经叛道,声名狼藉,受天下人口诛笔伐的江扶舟。
爱之深,恨之切,自那以后,江怀瑾便再不见江扶舟了,江府大门紧闭,哪怕他在外跪地求了许久都不得而见。
手中落了一场空,江池新不住发怔,撑着的身躯也顿住。在沉痛之余,心间一隅的灰暗之处涌上难以言喻的欢欣。他原以为再过几年父亲就会原谅积玉,没曾想会有一日,父亲在积玉和他之间,会选择舍弃积玉。
江怀瑾居高临下,淡然的目光扫过了江池新的神情,不过几息之间,他不再看他,“言尽于此,你自己拿主意吧。”
看到江怀瑾抬步走出去的单薄背影,江池新忽而唤住了他,“爹——”
闻言,江怀瑾的脚步稍停了一下,却未回过头来,只听江池新哽声道:“您会留下陪我吗?”
“天知道。”
书房的门倏而关上,昏暗的天色从窗台渐渐隐没,沉黑的屋内再见不到半分光亮。
绕过了几个廊道和月洞门,江怀瑾走到了后院的寝屋内,长风吹起他的衣摆,灯笼打照下来的光漫过他的肩,他负手而立,面容肃冷。
站在台阶上,他遥遥看向了院内青石栏围着的那棵百年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皎白的月光透过树缝疏疏然洒落在石上,温凉如水,衬得院中格外僻静。
自从江府戒严待罪后,恐怖悚然的气息就萦绕在府宅之内,人人的脸上尽是愁苦之色,人心浮动,焦躁不安,有门路没门路的都心急如焚。
焦急的脚步声传来,面色惨淡的侍女走了过来,看到江怀瑾在门前站着凝思,她俯身行了个礼,声音尽量平稳,“大人,这是夫人的药。”
江怀瑾自然地接过了药碗,温声道:“我来吧,你们先下去。”
说罢后,他推开门扉,绕过三扇松柏梅兰纹屏风,看到了床榻帷幔中躺着的云辞镜,遣屋内的侍女都出去后,他端着药碗坐到了床沿,苦涩的药气弥散在此间。
江怀瑾悉心扶着已经没甚气力的云辞镜起身,安放了几个软枕在她身后,替她梳好散乱的乌发,掖了掖锦被,这才将药碗里的药一勺勺喂给她。
云辞镜苍白的唇瓣动了动,饮下药后她的气色才勉强恢复了些许,但体内积毒日久,到今日她已经再难说出话来,她勉力将手放在了江怀瑾的手背上,泛着青白的指节想要写什么,却难以成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