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141)
屋内零星的烛火微微擦亮, 瑟冷的寒风吹得素白灯罩晃响,疏牖在嘎吱声中被风猛地吹开,封衍蓦然抬眼看向壁墙上横斜的竹影, 萧萧索索,杂乱无章。
他坐在红木嵌螺繥云石扶椅上, 书案上摆放了几个檀木箱匣, 零零散散打开, 摊开的几张信纸单薄,被翠玉麒麟镇纸压着。
青染轻扣门扉, 道了声苏先生到了,听到里间两声敲桌案的声响, 他眉心微拧,继而推开门去,又转头向苏学勤道:“苏先生,殿下这几日忧思困扰,寝食难安, 劳你多担待。”
苏学勤一路穿过游廊画栋, 衣衫因凝重的秋雨落了些湿意,手指冻得僵直,他望向了小院,身形略顿了一下。
他来王府有几年了, 知道这是靖远侯江扶舟的故居,平日里划为了禁地,不许闲人往来,就连屋舍内的洒扫之事都是封衍亲力亲为。早闻封衍前日从宫中回来后便心绪不佳,淋过雨后断断续续发起热来,政务不理,琐事不管,今日冒着雨又来到了此处,看来是心事重重。
堪堪迈步走进了屋内,苏学勤就被冻得浑身一哆嗦,转头一看才发现窗户洞开,刺骨的风吹得四扇楠木刻丝屏风都透着几分寒气。
他垂下头来,“参见殿下,不知殿下所召何事?”
封衍衣衫单薄,嗓音沙哑,带了些枯朽的病气,“本王今日偶想起往日积玉写的信,有些许不明之处,还望先生指教。”
苏学勤微楞,前几年他给封衍也看过些江扶舟写的书信和笔记,但都是零碎的一些现代符号和字样,不成文,可见江怀瑾当年教江扶舟的时候只是当成一件趣事来玩,并没有深入。
他想不明白的是,封衍看过那么多遍江扶舟的字迹,还有什么是他没问过的,亦或是……封衍从前不敢再看,一直封存着没打开,不知是何契机,他今日再次拆开了尘封已久的书信。
思及此,苏学勤的脚步沉重了几分,稍上了几个台阶,走到了封衍的身旁,目光放在了素白纸笺上,引入眼帘的是几个数字。
他的眸光刹那间有些复杂,在脑中略思索一二,才缓缓道:“回禀殿下,此是以数代字法,不为寻常所见。”
“八三七,意为别生气,零六五则是原谅我。”
封衍骤然掀起眼帘,指尖倏而扣紧了几案,呼吸急促了几分,似是一刹那间心绪剧烈起伏,“是吗……”
当年积玉前去北境前,他们大吵了一架,为着建宁二年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抬回京时几乎就剩了一口气,若非巫医苦熬了几日,早就命丧黄泉了。他身子骨落下了暗疾,本就在养着,此时再赴战场,刀剑无眼,封衍不想让他冒险。
可江扶舟关不住,冷了几日,他便果决骑马跑得没影没踪了。星月驰往,在路上,写来了给封衍的第一封信,他脾气倔,心头的火气也没消,冷冰冰地写下木已成舟,让他切勿挂念,封衍没寻到人,得到消息后恼怒至极,三两下撕了那封信,临了又舍不得扔,对着烛光将碎纸拼起来粘好,但没回过信去。
阒州遇上敌袭,熬了一夜的江扶舟写下了第二封信,语气软和了些,报喜不报忧,只说自己所见所感,还将大漠孤烟、饮血残阳之景随笔绘在纸上。但狼烟烽火中,这封信没能送出去。
而在镇夷关前,多日的血战和殊死搏斗让江扶舟身负重伤,滴落的血迹染透了纸张的边角,他撑着一口气,抬笔写了遗言,许是千言万语,落笔总难,粗粝破口的手指磨了一遍又一遍,在烛光摇荡,沙尘飞走中似是想起了临行前封衍别过身去,怒气未消的倦容,他在那句勿念后又添了几个数。
时隔五年,再读已是物是人非,生死两隔,字字泣血,不忍卒读。
封衍攥着纸的手发颤,肺腑里似是滚满了烧红的炭块,将五脏六腑的经脉都烧灼,绷紧的面皮青筋暴起,他哽咽着喉腔里血肉勾缠,脑海混沌一片。
忽而狂风大作,吹得窗棂震震作响,苏学勤久久没听到回音,不由得抬头看去,只见封衍撑着书案时的落魄失魂,形容枯槁,心下惊骇,唤道:“殿下。”
“先生请回吧。”封衍嘶哑的声音放得很低,似是粗磨瓦砾,滚过了浑浊的沙尘。
苏学勤脚步犹疑,见他伤怀至此,也多了分不忍,不经意的眸光忽而落在了案桌上两个红木都承盘里放置的大红婚服,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思及这是故人居所,封衍难免心伤哀痛。他稍低身退后了两步,劝慰道:“斯人已逝,殿下保重身体为是。”
等推门走出去,风霜刮面,苏学勤浑身发冷,背脊阵阵发凉,但看到风雨里焦急守着的青染,他勉强站直身来,拱手道:“殿下尚安,只是过于沉湎往事,不免有伤心神。”
话音刚落,就听到屋内倏然滚落的声响,两人一惊,当即推门而入,只见封衍滚下了重阶,月白的单衣显得他分外瘦削,衣襟前鲜红的血液淋漓,双眸紧闭,倦累的面容失了生气,鼻息间尽是衰惫之气。
封衍暂时失明了。
在褚逸替他扎针施救后,他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眼前空洞混沌,连日的高热让他神志不清,总在迷茫和错惘的记忆里反复思索着什么,往事来回颠倒,故人音容,历历在目,又似幻梦,泡影成空。
当年之事错综繁复,危急如此,他总觉得还有时间,先保下积玉的命为紧要,再论来日。于是慌不择路下许了朱家条件,以为应了婚事后建宁帝或许就有可能放过积玉。
可朝事沸火滔天,北境敌袭之过又加诸他一人之身,江家倏而满门覆灭,亲族离散,他自以为的拖延,却成为积玉死前哀痛欲绝的最后一箭。这五年里他沉浸于苦痛中,始终不愿去想往日种种,仿若这样,还有苟活于世的念想。
正当处在怀王府里低迷之时,当年替江扶舟超度的空了大师云游到京师,沈修竹就将人请到了怀王府来,想着这样封衍能稍振作些。
沈修竹这几日急得焦头烂额,听到了封衍久病不起的消息,连京察的事都顾不得了,着急忙慌地告了几日假,就住在了怀王府里,还要替他料理各种朝廷里的事。
宫禁有消息传来,陛下请了太医过府问询病情,封衍甚至都没让人进殿内,将人晾在在厅堂里,若非沈修竹拦着,他还想将人在王府门口就把人轰出去。
病重躁郁和失明,此番他性情大变,肯定与在宫中有关。沈修竹吓得半刻都不敢离开,跟着褚逸守在封衍身边,生怕不留神间封衍又做出什么大事来。
听到空了大师的消息,封衍静默了许久,才换好了衣袍,不要人搀扶,兀自坐在了黄花梨透雕鸾纹圈椅上。
空了大师看到封衍形销骨立,不由得叹了口气,劝道:“施主何故执着,前尘往事,散入烟尘。”
封衍眼不视物,唇边抿唇了一条平直的线,血色全无,良久,他忽而问,“大师,人死可会复生?”
厅堂里一刹那的沉寂,只余风吹落叶沙沙飘落之声。
“并无此事。”
封衍抬起眼来,失神的瞳孔没有任何焦距,“世上可有借尸还魂一事?躯壳可付凡尘,但神魄不灭。”
沈修竹额上落了豆大的汗,脊背僵直,看向了封衍的眼神极其复杂,但此时只能抿唇沉默。
只听空了大师不答,而是问了封衍一个问题,“敢问施主可曾亲眼所见所念之人身故?”
闻言,封衍握住扶栏的力道骤然重了几分,几日的思绪纷扰如翻云,他哑声道:“……他在我怀中溘然长逝。”
空了大师双手合十,淡声道,“人死如灯灭,枯骨一具,抔土坟茔,再无会期。”
“生者长哀,当有节时。执着一时,扰了往生者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