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140)
“但臣此来,却是为了一件往事,臣有一事不明。”封衍站定来,长身如玉,唯有随身带着的念珠垂穗轻响,压下他一身的戾气。
“当年菩提草并不能救积玉,陛下却又加了让臣另娶的条件,此举意欲何为?”
宁遥清心一紧,便知今日封衍来者不善,若不涉当年之事,君臣二人尚能端坐对答,若是论起了往事,那就是一笔牵扯不开的烂账了。
建宁帝嗤笑,坐直身来,目光淡然凉薄,“真是稀奇,菩提草是朱家进献的,与朕无关。要你另娶,不过是看岑国公忠烈殉国,其嫡女又对你痴心一片,以慰英灵。”
“封衍,当年之事是你自己选的。”
“陛下给臣其他选择了吗?”
封衍的神色一寸一寸冷了下来,再前进一步,“臣斗胆再问,当年积玉临走前,陛下又给了他什么选择?”
建宁帝将茶盏搁下,清脆的一声响,回荡在殿内,“朕年老昏花了,或也记不得太清了。那年积玉重伤回京,朕不过同他说,谋反大罪,可是满门抄斩,累及亲族。”
“只可惜他太倔,怎么都要选你。封衍,你何德何能,让他饱受毒酒攻心,七窍流血之苦。”
封衍的手轻颤,攥着念珠的指节蓦然收紧,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陛下在报复臣。”
“砰——”御案上的茶盏骤然砸碎在地。
建宁帝神色不明,似怒非怒地看了封衍一眼,冷笑道:“当年在诏狱里你一样有选择,是你贪生怕死,苟且度日。说到底,你都是为了你自己,是你舍不得这人世富贵,贪恋权势,走到今时今日,皆是你咎由自取。”
“若没有你,江扶舟是天子近臣,声势烜赫,满京城的人谁敢欺他。可他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一纸赐婚,让他饱受骂名,天下士坛写尽了道德文章斥责他狂悖作乱,清贵的太子余党亦戳着他脊梁骨唾骂。更不用说父母亲族如何悔恨,江怀瑾连家门都不让他进。”
往事的镜面就此戳破,仿若都有了不吐不快的痛快,利刀寒剑也都往彼此的痛楚捅去。
“陛下当年应许赐婚一事,难道全是积玉所求,没有半分私心吗?血洗太子党,诛杀亲子,煌煌史册,天下悠悠众口难堵。陛下何尝不是用积玉作筏,将其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替你挡尽天下非议。”
封衍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宁遥清忽然觉得自己的脖颈冰冷刺骨,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建宁帝性情阴厉,换若旁人这般说,早就被拖下去斩了。
建宁帝靠在椅背上,冷笑,“你若是不要命了,大可找个没人的地吊死。”
“朕在报复你?江扶舟何尝不是在报复朕?朕把他当亲生子疼,当年他想要什么没有,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他都有了,偏偏冒天下大不违,逆道而行。”
封衍缓缓阖上眼帘,再睁开时眼底已然红了一片,四肢百骸的血液倒流,喉腔堵着心间涌上来的气血,烧热滚烫,滔天的悔恨和痛楚像是一把利剑,刺穿了他五年来自顾自的欺瞒。
他原以为只是阴差阳错,积玉万念俱灰,饮毒酒自尽,若他再快些,思虑再周全些,或许能护住他,却不料当年的事根本就是无解的死局。
一步步推演,他们最后走向了阴阳两隔的终局,他不敢再去回想,积玉死前听到他另娶时该是何等哀痛,建宁帝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让积玉活。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封衍勉强站直身来,垂落了幽冷的眸光,僵直的躯体仿若失了魂魄,拂袖转身而走。
殿门大开,瑟冷的秋雨扑面而来,瓢泼大雨自天际而泄,雨帘似纱幕朦胧。
封衍遥遥看向了巍峨的宫阙,朱紫的宫墙,抬手别过青越想要为他撑在头顶的伞,只身走入滂沱的大雨中。
冰冷指节松开的一瞬,忽而天地乱雨中多了几声滚珠落地的声响。
“啪嗒——”
一百零八颗念珠串骤然松开,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
建宁四年,那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天光透光黄铜琉璃瓦洒落进了殿宇内的金砖上,似珠光宝玉,让人晃了眼。
面色苍白,孱弱的江扶舟被内侍搀扶着带到了殿内,看着窗外这样好的日头,他疲累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欢喜,随后又想起了许多事,眸色又渐渐暗淡了下去。
他撕裂的指节又渗出血来,干涩的唇泛白,温养心脉的药似是不管用,呼吸间肺腑发痛,他剧烈咳嗽了几声,看到内侍担忧的神情,他抿唇扯出一个笑来,“无事。”
建宁帝背手而立,站在了窗旁,背影萧萧肃肃,只是背脊伛偻些,鬓边银发添了几分苍老。
他不看江扶舟,几乎是背对着江扶舟说出了那番谋反大罪的话来。
而后建宁帝突然问他,听不出半分情绪,“积玉,今时今日,你可曾后悔?”
江扶舟俯身跪下,朝建宁帝的方向恭敬地叩首,轻声道:“臣不曾后悔,前尘往事如烟,若再问当年的江扶舟,臣还是会这样选。”
建宁帝的身形定住,良久,才抬起手来,内侍送来了红木都承盘上的毒酒,轻手轻脚地放在了江扶舟的面前。
江扶舟慢慢起身,曲腿靠在了殿内的金柱边,拿过了那一壶酒,指节轻颤,渗血的皮肉扎眼,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微顿的瞬间,脑海中闪过了许多往事,定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建宁帝不忍看,强撑的身体扶住栏杆,浑浊的眸光落在了窗外明媚的日光里,眼底冰冷一片。
江扶舟咂摸了两下,忽而笑了,“老头,你不地道,当年塞外苦寒,我腰间一壶云火烧可是好酒,我藏了好久,没喝一口都给你了。”
此时此刻,江扶舟忽而生出些死生不畏的胆气来,却又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疼,嘴角压抑不住的鲜血流出,他脸色惨白,身躯不断发颤。
轰然的一声宫殿门打开了。
恍惚间,他抬起眼皮来,看到了推门而入的一袭红衣,已经分辨不出是眼角的泪还是幻觉,一颗心疯狂地绞痛,像是撕成了千万的碎片,零落地再也拼不起来。
封衍朝他飞快走过来,而后猛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手不住去擦他嘴角的血,“积玉……”
江扶舟眼睛已经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太清了,身体犹如遭受千刀万剐,却还是强撑着身子,用力抓住他红衣的一角,
“呦,新郎官来了……”
“封衍你怎么……怎么厚此薄彼……这样好看的婚服……”
颠三倒四的没有逻辑,封衍却听懂了他说什么,发痛的眼眸欲裂,似乎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可江扶舟却再也听不到了,他眼中轰然没有了色彩,还是拼尽全力攥紧封衍的透着凉意的衣襟。
江扶舟苦笑一声,手指慢慢松开,骤然向后跌去,跌入了封衍的怀中,最后的最后,只听他道:
“偏我来时不遇春……”
-----------------------
作者有话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唐·李商隐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是汉语谚语。
第75章
秋夜温凉, 窗外竹叶在斜风细雨中簌簌而响,寒蝉凄切,风声呜咽,映衬着孤悬天幕的皎月越发清冷。飞檐落雨如帘, 细密的雨珠在凄清的夜色里暗淡似尘, 没入青石层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