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死后第五年(189)
恍惚间似是又看到了年少时意气飞扬的江扶舟,巫医的眼眶刹那间湿润了些,站在台阶上,他摸了摸徒弟的脑袋,笑了笑,“好,师父等着你。”
他抬手又唤了一旁的弟子过来,“沏壶茶上来,一会先生要过来。”
两人听到这话都立刻支棱了起来,一同到后厨去准备茶点,而巫医在廊庑下伫立了许久,才锤了锤酸痛的腰背,缓慢地往里屋去。
不出一刻钟,江怀瑾便来到了这间僻静的小院,下属推动轮车,帮扶着跨过了门槛,而后悉心地将门关紧了,留在外头守着。
他们见两个药童托着盘过来,仔细查验过一番后,才轻声推门进去,把茶点和热茶搁在了髹朱漆有束腰方桌上,继而低头恭顺地退了出去。
屋内沉寂,巫医出门前点燃的檀香覆盖了适才的血腥味,他提起了茶壶,给江怀瑾倒了一杯茶,“先生,可是有什么要事?”
江怀瑾握着茶杯,余光看到了巫医衣袖露出纱布的一角,烫红的指节微顿,“老巫,积玉前几日到兴善府了。”
闻言,巫医险些将茶杯掀倒,难以置信地抬眼看着江怀瑾,浑浊的眼神复杂至极,“积玉是不是知道了往事……”
江怀瑾慢慢饮了一口热茶,热气腾起,手指摩挲着杯壁,“前些时日,他查到了当年的事情,也知道他的身世了。”
长久的死寂凝滞在此间,让天光都变得刺眼了起来,巫医干瘦的身躯僵直,双手颤抖,连茶盏都拿不稳了。
良久,他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满是皱纹的面皮苦笑,“走到今天,他不容易,不知道他该有多难过。”
“老朽初见他时,积玉年少贪玩胡闹,总爱上房揭瓦,到处惹祸,但先生偏疼他,不肯苛责,还手把手教他为人处世,他远在北境跟着平阳郡主时,先生还会写信给他,亲手做一些摆件寄去。”
“他人小鬼大,做什么事都不肯服输,刚来京都的时候说着一口蹩脚的官话,想同旁人玩,别人还不理他,后来还是跟着城隍庙里乞丐老儿学的京城话,还说要教我这个老头子。”
江怀瑾眉眼疏离,听到这些往事,眸光淡了些,“老巫,你也怨我了。”
巫医叹了口气,“先生这是说哪里的话,若没有先生,老朽也不会有命活到今日,得以侍奉公子和先生,是我之幸。况且当年先生在宫中布有先手,这才保住了积玉的命。”
他何尝不知道江怀瑾的难处。当年一场大火中,江池新被辗转送到他地,建宁帝派锦衣卫的人暗中残害江怀瑾,他残喘逃生,失足跌落了悬崖,摔断了一双腿,从此不能行走。
江怀瑾面无表情,用手转动轮车,滑走到了窗前,碎金光斑在他膝上的衣摆上默默流淌,“风烛残年,我又是残废之躯,这一世蹉跎零落,还有什么经不起的,他该怨我。”
抚平了衣摆上的褶皱,江怀瑾抬眼看年逾古稀的巫医,“他在寻你,你想见他的话,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们会在那里相见。”
巫医怔楞了一下,望向江怀瑾冷峻的眉目,随侍多年,他知道他这话不是问他愿不愿意,而是早已替他安排好了去处,霎时间,森冷的寒意在皮骨里蔓延,许久,他垂下眼帘来。
撩起了粗灰的衣袍,巫医慢慢跪倒在地,朝着江怀瑾磕了一个头,“老朽听先生安排,我这把年纪了,去哪里都没差,若能再见见积玉,此生无憾。”
江怀瑾侧过身去,不再去看他,缓声道:“你的两个弟子我会让人照料好。”
巫医没起身,而是再恻恻叩首,哀声劝道:“先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江怀瑾眸光深邃幽冷,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对着光,杯壁上的莲花纹路流光溢彩,良久,他才道:“老巫,流落此间,我早已无岸可靠。”
“不必多说,你去吧,院外我给你安排了马车,近来天寒,你走慢些。”
巫医抱起了案桌上自己养了三年的盆景,怜惜地摸了摸他粗壮的枝干,捡起了药箱,推开门往屋外走去,“先生保重。”
江怀瑾在屋内一直长坐着,透过支起来的窗台,看到了巫医伛偻着背,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的两个弟子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高个的那个弟子问东问西,话多得很。
巫医停下脚步,不舍地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嘱咐他们不要惹祸,安生做好课业。
心绪惝恍间,江怀瑾仿佛看到了年少时江扶舟,闯祸了怕挨骂,就心虚地跟在他身后,偶尔还会殷勤地替他浇花除草,见他不生气了,就笑呵呵地靠在他身边,话说得没完没了,“阿爹,我知道错了,你别理我。”
说是来给他干活,结果自己累了就靠着墙昏昏欲睡,还踩了一脚他栽种的花,好几次用头去撞墙,江怀瑾拿他没办法,将人背了起来,抬步往外头走去。
月光如水温凉,江怀瑾忽而听到背上的江扶舟喃喃自语,闷声道:“阿爹…别告诉阿娘,明日……明日我还给你浇花。”
江怀瑾哭笑不得,叹了口气,“臭小子,你可别来霍霍你爹了。”
往事不堪回首,再忆已物是人非。
江怀瑾低垂着眼眸,看向自己残废的腿,低低笑了一下,无悲无喜,“我来时也才十七岁,一晃几十年过去。”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良久的沉默,唯有窗台的风声吹过,沙沙过耳,枝叶晃动,入眼翠绿一片。
下属推门走了进来,双手递上了京都来的书信,“先生,殿下有信传来。”
江怀瑾将手中的书信拆开来,一目十行看过后,淡然道:“封衍也跟着来了兴善府了,让殿下看准时机行事,莫要大意,如果事关宫中,不要擅专。”
他伏案在纸上快笔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了身旁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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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出自唐代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
其实前面写的时候我还可以克制一下感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章从巫医的视角出发看积玉,我就有些绷不住了。
我也总想起年少时的积玉。然后再想到后面发生的事情,总唏嘘不已。
第105章
星夜明亮, 月光皎皎洒落窗台,悄然的风吹进狭小的窗缝,烛影飘摇,凉意漫上了衣裳, 凝了一层层薄薄的霜寒。
星眠有些发热, 瓷白的小脸发着红晕, 他静静躺在江扶舟的怀中,鼻息灼热,瘦弱的手指紧紧抓着江扶舟的衣襟不肯放, 湿软的额发耷拉下来。
门嘎吱响了一声,青染轻手轻脚端着药走了进来, 浓郁的药气顿时漫散在屋内, 炭火烧得一室轻暖。
一见到漆黑的药碗, 星眠就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小脑袋埋得更紧了些, 闷声道:“阿爹你摸摸我的头,已经不烫了, 不想喝药了。”
江扶舟空出手来,在碗的边缘摸了一下,低头哄着他,“你好没有得大夫说了算,起来把药喝了。”
拧着眉纠结再三, 星眠转过身来, 双手抱起了碗,凑在嘴边,小口小口慢慢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抿唇, 小脸苦着都皱在一起,苦涩的药滚进了喉咙里,他眼角挤出一星眼泪来。
江扶舟拿着湿热的巾布替他擦了擦脸,满心满眼都是心疼,将药碗搁在了案几上,将他重新揽抱在了怀里,递上了一个蜜饯让他含在嘴里解解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