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00)
不知道唱的是哪里的词,既不规整,也不雅致,倒是堆叠词句,难见真意。然而唱的人很用心,语调不高,但很飘扬,字之间揉得像两柱香的烟丝滑地缠在一起。
荆苔一低头,看见当归咬着杯子,像是听迷了。
“你听懂了吗?”荆苔好笑地低头轻声问。
当归有点迷茫地摇头:“不太懂,但很难过,又不是很难过。”
“铜华茫茫,离会总来。”当归喃喃地说,“镜梅……漏尽星桥。”
“别想太多了。”荆苔顺手揉了揉他的头,“这些东西你喜欢吃吗?”
当归沉思了一会:“想喝蜜汁。”
“这么喜欢啊。”荆苔笑。
当归点头:“嗯,很甜。”
香甜的酒上过了好几轮,来宾都在又笑又闹,在不大的院子里都玩得很开心。
唯独越汲脸色不太好,即使是笑也像是挤出来的,神情也有些萎靡。荆苔听到计臻小声地问了他好几句“是不是不舒服”,越汲摇摇头,想去握计臻的手。
计臻破天荒地让越汲在大庭广众下拉着手:“真的不要紧?”
越汲说:“就是……心慌,阿臻,你不会离开我,是不是?”
计臻耐心道:“不会。”
临走时,乾娘抱着孙女给计臻和越汲看。
灯光荧荧,计臻勾起手指,轻轻地刮了刮小女孩的脸颊,被触感弄得笑起来,越汲终于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等从乾娘家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走在路上,彩绘的竹灯笼挂了一整条路,彩带飘动,几家布庄打着当年织女的招牌卖新布,还有许多新开的小店,地上是杂乱的彩条,卖小玩意儿的摊子隔几步就有一个。
计臻给越汲买了一只糖兔子,越汲咯嘣咬下一口,点头:“很甜。”
计臻笑了笑,于是又想给但虹和当归也买,荆苔凑上去:“我弟弟的,自然该我买。”
他摸出灵铢,递过去,把糖兔子拿过来,塞到当归手里。
当归拿着,却不吃,依然举着糖兔子:“你吃。”
荆苔推辞不过,咬了一口,当归才满意地衔着。
他和越汲都含着糖,各自跟在荆苔和计臻身后,像两条尾巴,但虹夹在计臻和荆苔中间,依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荆苔又看到有人卖银制的九连环,心想当归肯定没玩过这个,没多想,买了一个,叮叮当当地抓在当归面前:“给你。”
越汲又咬了一口,挑衅道:“嘿,我最擅长这个!”
“是,你很擅长。”计臻背着光回头道,“他的聪明劲儿,就全在这些东西上了。”
“哪有!”越汲哼哼两声,咬着糖,含含糊糊道,“给我。”
当归本来还在犹豫,闻言立刻把九连环抱在怀里。
计臻伸手过来帮越汲拿糖,越汲好笑道:“又不抢你的宝贝,我给你示范一下。”
“哥哥,你会不会?”当归睁着眼睛看荆苔,荆苔憋笑,故意道,“不太会。”
越汲立刻自豪地晃了晃手,当归这才不情不愿地递过去。
此人故意地活动了一下肩膀,朝计臻眨眨眼睛,计臻又让他咬了一口糖,半嫌弃半调笑道:“别显摆了。”
“你要把这个环从里头套出来,然后再套进去。”越汲教他,只见手下影子翻飞,不一会就把环拆了出来,又立刻上了回去,他勾着九连环晃荡,“怎么样,还可以吧?”
“宝刀未老。”计臻嘘他。
当归一把夺回九连环,尝试性地抖了抖,九连环上银光闪闪,他还在打量,听越汲道:“要不要我教你?”
当归摇头,然后一路上他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一直在低头摆弄九连环。
荆苔还在想要不要教教当归,但等到准备上船的时候,当归扯了扯他的袖子,平静道:“我解开了。”
“哟!”越汲摇着橹道,“真不错。”
等再到岸,当归已经能非常迅速而熟稔地解开来又套上去,荆苔把他扶上岸,道:“早知道就不买这个了,这么快就玩好了岂不是很没趣味。”
“不。”当归摇头,“很有趣。”
越汲在和计臻说话的空档处回头,挑了一下眉,计臻道:“你们俩真的很有缘,当年我给阿汲第一次买九连环,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好好收着呢。”越汲自豪地说,“连灰尘都没有沾上,一点——都没有。”
当归若有所思地把九连环收到怀里。
这时,当归忽然把荆苔往后一拉,荆苔猝不及防都被拉了去,瞬间靠在少年处在成长中的肩膀上:“怎——”
话音中断,计臻忽然用一根树枝狠狠地往下捅,荆苔的视线顺着视线下移,天黑看不见,但能看见黑色的鳞片——居然是一条黑鳞毒蛇,头被压在树枝叉口底下,鲜红的口信不断吐出,蛇尾乱舞。
“小鬼,你很敏锐啊。”越汲探头说,“你以前也住在山林里吗?”
当归摇头。
计臻把蛇往远处扔去,仿佛扔了很远,她道:“平常蛇也不多的,今天怎么会来这么一只毒蛇。”
“不止。”当归皱眉,空着的手往前指去,“还有。”
草丛里窸窸窣窣,听得众人头皮发麻,连长居于此的计臻和越汲都皱起了眉头。
荆苔这才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靠在当归身上,他连忙站直,也没想到当归竟然能迅速意识到毒蛇的存在,低声道:“多谢。”
计臻在前面开道,越汲跟在后面,荆苔把当归往前推,让他和但虹走在中间,自己断后。这些草丛看起来又安静了下来,好像刚刚的动静都是他们的错觉。
荆苔不敢把那些当错觉,如丝的灵力从腕脉中流出来,召剑的符纹若隐若现,随即还把神识放了出去。
也就在神识放出去的那一刹那,越汲和计臻都好像被敲了一下似的。
当归回头,特意放慢了步伐,和荆苔前后脚走在一起。
当归也就算了,也算一脚踏进修行之道的人。至于越汲,荆苔感觉他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妖的身份,或许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妖,但妖成形便是有灵,能对神识有所反应也不稀奇。
那么计臻呢?
一位凡人,为什么会对神识如此灵敏?
荆苔若有所思地一抬眼,但虹这位凡人就在认真地往前走,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地往前走,都没有回过头。
他们最终有惊无险地回到木屋。
荆苔最后一个进门,他无声无息地在院门和各个屋子的门口都画了一道五毒符。
计臻和越汲屋子里的灯很晚也没有熄,荆苔坐在桌子边,也迟迟没有去吹蜡烛。
“小师叔,你困不困?”当归给他端来一杯水,问。
透过窗户能隐约看见计臻屋子里的光,荆苔注视着,一下又一下地用指尖敲击桌面,神出天外似的,被当归叫了一声才回神,敲击的动作突然停下:“我不困,你想睡了吗?那我把蜡烛吹了。”
当归摇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荆苔把他拉来坐下。
当归紧紧抿着嘴:“不好说……我感觉,不太对劲,我睡不着。”
“哪里不对劲?”荆苔连忙问,他也有些许不详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来。
当归再次摇头。
荆苔放弃了,过了一小会,他自言自语:“但府君为什么不肯说?”
他披衣出门,当归跟上去:“小师叔……”
“我去问问但府君。”
“我也去。”当归说。
但虹屋子熄灯了,好像是睡了。
荆苔举手,还没想好要不要敲,忽然一种莫大的压迫感摁住了他,就像是失明很久的人忽然重得光明,却发现自己居然身处深渊之中,其实一直都没有自由过。
当归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神色不安,像受惊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