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9)
方澜垂头把写好的一张捻起来,轻轻吹了吹,不想被发现眼角的水光。脑后几束枯朽的白发脱落,落在地上,归长羡看着,心头一阵抽动,见方澜又拿了一张新的绛唇纸,点墨写了一个字。
“师尊。”方澜边写边说,“您要不要下山再找一个新的弟子?”
归长羡的胸腔顿时酸涩得不言自名。
在禹域和翥宗的交界处,一个两方交汇的贫穷小镇,没有名字的小镇。
村口有一株翠绿茂盛的树,树冠庞大得像一朵云停泊在此。雨在土里砸出小窝,又积攒成一面异形的镜子,屋后的菜地东倒西歪,蔫蔫的叶子浸在水里,野花零落成泥。一身泥巴的小猫像是习惯了,在雨里跑来跑去,这里打滚那里踩花,玩得不亦乐乎。
多日的暴雨把人关回了屋子,商铺也纷纷闭门。
本该是寂寥的,但来了不少不速之客,他们是禹域和翥宗的弟子,两批人一批从村头开始、一批从村尾开始,撑着伞,一家一家地敲门。
“打搅了,可以开门吗?”
“……”
“……你们是谁?”
“我们从禹域正山来的,近日大雨,我们来请各位转个地方住,去高峰也好,看着,就在那座,不远的。”
“不去。你们走吧,仙长不必管。”
“我们是翥宗的人,这雨太大了,怕是会起洪涝,翥宗为各位安置了屋子,请各位暂时去避难。”
“嘭——”
“我们是禹……”
“我们是翥……”
“仙长,我不走。我们一家都不走,我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老婆子已经老啦……走不动那么多路……不走啦……”
“干嘛要走,走了我要葬在哪里?
“仙长是仙长,凡人是凡人,仙人管什么凡人,让我们自生自灭好了。”
“不过是下雨!有什么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雨会停的,我这辈子别的没见过,难道还没见过雨天吗?”
……
他们无言以对,只能叹气。
两门弟子在村中汇合,沮丧着脸,看起来都吃了闭门羹,雨滴啪嗒啪嗒地砸着油纸伞,把情绪砸得更低。
只有一户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
记录显示这是一家姐妹开的商铺,四姐妹,都没有成婚,两方队伍里都出来个人,对视一眼后,禹域退后一步,翥宗彬彬有礼地行礼感谢,彬彬有礼地去叩门。
没多久,门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一张清秀的女子脸庞。
“我们是……”翥宗还没来得及说话。
那女子鼓着勇气,在滂沱大雨里说:“你……有没有见过我们家阿致?”
阿致?
谁?
这些人面面相觑,全都愣住了。
第155章 北斗戾(八)
雨还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油纸伞彼此相碰,圆滚滚的水珠沿着水珠翻下来,花苞似的,伞下的修行弟子彼此看着彼此,纷纷把门里女子念出来的名字在心里咂摸一遍——阿致?阿致是谁?
“劳驾……是哪个字?”禹域弟子小心问道。
女子身后又现出一张姑娘的脸,看上去年岁比前一位略大几岁,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更凶些,那姑娘大声道:“极致的致,楼、楼致。”
“阿致出生的时候就有仙师过来给他取名。”先前的姑娘说。
然后又探出两名面容相似的女子身影,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自他上山后,我们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阿致了。”
“他是我们的小弟,最小的弟弟。”
……
“你有听说过吗?”
“未曾啊,你们翥宗有这个人么?”
“唔……没印象,禹域呢?”
“也没什么印象,不在禹域吧——”
“不在禹域、不在翥宗,这还能在哪里?如果修行的话。”
禹域和翥宗领头的人一挥手,所有人霎时噤声,雨仍在下,四姐妹都挤在门口前,露出如出一辙的严肃神情,还有几丝焦急。
禹域领头蹙眉想了想,低头再次扫一眼名册。
名册显示这家的四姐妹都姓万,开了家酒楼,按照年纪从大到小排,分别叫万芙、万艾、万芒、万芝,并没有记录有个弟弟,若这四姐妹未说假话,那么神秘弟弟是怎么从名册里消失的?
暴雨把红色酒旗黏在地上,上头就有一个“万”字,有名弟子好心地低头把酒旗拣了起来,仔细地搭在角落的栏杆上。
万芙叹气,像是早有预料,反手把妹妹们都推了回去:“没见过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走吧走吧。”
说着万芙就冷酷地要关门。
弟子下意识地抵住门,匆匆道:“姑娘再说说……我们没准只是没想起来,还能再想想。”
他抬头露出一个笑容。
但四姐妹仍然瞪着他,框地一声把门合上了。
雨仍在下,好像又回到了开始,两门的弟子依然还在面面相觑,被雨砸在地上的声音吵得脑子嗡嗡。没过多久,禹域的人在雨丝中挺直了脊背,硬邦邦道:“明日,再试。”
“明日,再试。”翥宗的人也说,忽然眉尾一扬,猛地旋过身,一双眼眸迅速地把远处的村口打量一遍,那棵大树、青色朦胧的远山和被淹没的河岸芦苇地。
“师兄?有什么不对么?”旁边的人问。
翥宗放出神识,盘旋一圈又收回来,没发现什么,但狐疑的感觉挥之不去,少顷摇头:“没什么,找地方住吧。”
很快夜色降临,雨却越下越大,弟子们只能在村中央的的空地扎营休息,由于过于无聊,彼此虽然属于不同蓂门,但还是聊了起来。
银箔灯的灯光在雨声的吵闹伴奏下跳跃个不停。
夜半的时候,河边亮起银光,看上去不过是像有些刺目的月光,没有引起注意。这时,闭目养神的禹域领头猛地睁开眼,二话没说就大步跨出,把门帘一拉,接着眉头皱得难看极了,大声指示:“快!去拦人!”
“是!”
弟子全都唰地站起来,蜂拥而出,收好的伞整齐地撂在门边,他们出门就被瓢泼大雨砸了个正着,旋即就被眼前的异景吓得僵立原地。
只见很多人,每家屋子的门口都站着人。
男女老少都有,没有做任何的避雨措施,被大雨淋得十分惨烈,人人表情恍惚,眼皮耷拉,眼眸浑浊,双臂软乎乎地垂下,身体不自然地向前倾,倾倒的方向是一轮亮堂的明月,如此大雨也没有被乌云遮住,仍然坚固、稳当地钉在低垂的夜幕当中,大得仿佛占据了半个天穹似的,显得无比诡异。
他们瞠目结舌,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卡死了似的。
那边那个老妇人拐杖都没有拿,皮肤皱在一块,嘴里仿佛在说着什么,“那不是说老了走不动路的婆婆吗?”有弟子嚷道,两门弟子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些就是白日里拒绝他们劝说的百姓,翥宗领头站出来,比对名册,道:“全都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这些百姓猛地转身,缓慢地朝村口小河走动起来。
弟子们纷纷一抖,如临大敌。
禹域领头终于注意到河面上透出来的银光,下意识皱起眉,看了一眼翥宗领头,对方抽出湛亮的命剑,了然道:“你去吧。”
“多谢。”禹域领头祭出命剑,踩了上去,瞬间消失在雨幕中。
这座村庄流淌的小河将薤水和紊江联系起来,禹域领头的脸颊被雨丝浇得冰冷,水面上升洪水即至已是定局。
这已经够坏了,情况还能坏到哪里去?
即便如此想,本该细细的小河映入他眼帘的一刹那,禹域领头仍然被吓了一大跳,灵气顿时走岔,命剑颠簸,他险些坠下被雨水泡得发软的泥泞。
小河河面浮起无数条白花花的东西,反映着水光和月色,仔细一看才能看出那反光的东西是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