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93)
他从未从楼致这个角度想过。
王灼出身薤水,他那几乎没有见过几面的凡人父母也出身薤水,元镂玉出身薤水,仇沼出身薤水,尤霈也出身薤水,梅初、何人斯毫无疑问都出自薤水,就如儿不嫌母丑,他们自出生起就将薤水刻在心里、刻在每一寸骨头上,从来没有想过是不是要撇开它,独自飞向天际。
玉珑匆匆奔来,扶着门框喘了口气,抬眸注视王灼,道:“大师兄,那修士有醒来的征兆。”
“我去看看。”王灼起身,楼致也跟着来,他们匆匆走过数道回廊,一直走到代攸平日里住的小院。王灼四处一看,算得上是家徒四壁,青苔满阶,角落里有一方小石井,他问道:“他是一个人住吗?”
卫慕山跟在后面,他是把当归安置好才回来的,这俩人的谈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可惜听得云里雾里,一直没敢说话,这时才回道:“代大人的妻子是凡人,早已亡故,有一小女,二十不到,现今也在外头招呼百姓,当时拦人也有小姐的功劳。”
“是修士?”王灼上阶,顺嘴问道。
“并非是修士。”卫慕山道,“是凡人。”
王灼蹙眉,反身睨卫慕山:“凡人怎么能?”
“小师兄允准了的。”卫慕山忙道,“还借了一把鞭子让代小姐使。”
王灼无奈地叹口气:“小苔啊……”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闷响,玉珑眉心一拧,顾不得王灼,忙推门跑了进去。
原是代攸昏迷中不断挣扎,跌在了地上,玉珑去扶时没能扶动,卫慕山连忙去搭手,把代攸挪回了床上。
玉珑别开代攸的下巴,两指一并,直接按在了灵骨的位置,片刻后才重新睁开眼,对后一步进门的王灼道:“无妨。”
代攸紧皱眉头,双颊通红,嘴唇翕合,楼致伸手碰了碰他的眉心和下颌,夸张道:“好烫。”
“妖毒呢?妖毒也无妨吗?”王灼问。
玉珑道:“不算染上妖毒,只是在妖毒肆虐的环境里呆了太久,总归有所影响,不过不深,发热是正常的,好好休息便是了。”
卫慕山忙道:“那我还是先把代小姐叫回来。”
“也好。”王灼点头,“自己的父亲自己照顾,大家都放心。”
楼致突然用扇子点了一下王灼的肩膀,打断他:“快听,他是不是在说话?”
卫慕山刚摸出玉牌把消息传出去,闻声抬头,王灼正俯身,想把耳朵贴得更近一些,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这方小室内落针可闻,隐约确能听到代攸的一些梦呓,并不清晰,想要从一地尘土里找到一根头发似的。
未几,王灼重新站好,卫慕山紧张道:“说了什么?”
王灼没回答卫慕山的问题,反问他代小姐什么时候可以来。
卫慕山一愣,道:“就快了,她说马上就来。”
“好。”王灼点头,吩咐,“你们照顾好代大人,我去明府。”
王灼急急地出了逐水亭,也懒得走去,直接召来了泽火剑,跳了上去,刚预备走,袖子冷不防被揪住,回头一看,是楼致。
楼致笑眯眯道:“也带我去嘛。”
王灼居高临下地看他,简短道:“上来。”
楼致遂跃了上去,王灼掐诀御剑,泽火剑腾起热晕,抵挡毒雨,楼致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好厉害,是火属诶,若大人不是首徒,好歹也能混个炉官当当。”
王灼不理,楼致又兴致冲冲道:“方才那小老头讲了什么?”
“代大人并不算年老。”王灼纠正他,才道,“他说明府府君已经失踪。”
楼致撇撇嘴,并不打算认同代攸并不老,听后半句,疑道:“方才在薤水边看见的,可不就是府君么?”
“所以一探便知。”王灼说,他本不是听人说梦话就当真的性子,但代攸毕竟是在浔洲内晕倒的,他们现如今还不知道浔洲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代攸说的梦话不一定就真是梦话,或许是他在浔洲之内所见所闻也说不定。
一路上果真没有人,显得锦杼关是座空城,雨水淅沥不停,地上一洼接一洼的水,彩布都被浸成深色,也不再飘扬。没多久,他们就碰到同样御剑的由咏,只是对方歪歪扭扭,一停一冲。楼致笑了一声说:“这是在推小车吗?”
由咏终于看到他们,猛地一停,自知能力不佳,挠了挠头:“大师兄。”
“御剑功夫不够,行路不正。”王灼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耳垂。
由咏讪讪道:“噢,我会多修炼的。”
她身后还有一位年轻女子,面色焦急,手上捏着一把鞭子,王灼心下便知这就是那位代小姐,道:“去吧。”
由咏忙不迭地继续一停一冲地跑远了,楼致用扇子掩嘴笑个不停,王灼瞥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御剑。
少顷,王灼在明府门前停下,弹指灵力出去叩门。
开门后冒出一两个头,因为有毒雨,侍从都躲在檐下不敢出来,见王灼两人丰神朗俊,不是普通人,也都不敢答话,过了好久,才有一管家打扮的人远远唤道:“二位大人有何事?”
王灼还没有下剑,拱手道:“在下禹域王灼,求见府君。”
管家脸上出现犹豫的神色,楼致探头道:“如今锦杼关不安平,这位是禹域首徒,正是为此出山,毒雨一直不灭,难不成锦杼关百姓这辈子都要躲在屋子里吗?”
管家略有踌躇,终是一咬牙,道:“府君不在明府。”
“在哪?”王灼问。
管家道:“在祠堂,但家的祠堂,明府之后是但府,但府之后就是祠堂,您二位直接绕过去就好了。”
“多谢。”王灼道,掌着泽火剑转头离去。
但氏祠堂门口还是没有人,楼致跳下来,拍拍衣摆,才去叩门。
开门的是一位鹤发老妪,绑着头巾,被侍女搀着,面色沉静,她缓缓道:“是谁?”
“禹域王灼,来觅府君。”王灼道。
“府君有要事,吩咐了不见人的。”小侍女说
楼致继续狐假虎威,语气郑重地补充:“这可是禹域首徒,商讨的必然是危及锦杼关的大事,还不去通传。”
老妪打量他们许久,终道:“府君命令无论如何都不要打扰,如今还未出来,烦请二位进去稍候。”
第69章 隐玉匣(终)
进了门,王灼打量四周,这里并不算大,在正堂之外设了一间小屋候客。老妪奉上茶水,王灼却没喝,祠堂就在正对面,透过飘雨,隐约能看见一点摇曳的烛火,却不见人影。
楼致满意地喝完了一杯茶,舔舔嘴唇:“唔,味道很好。”
王灼没答话,慢慢地用指腹摩挲杯沿,楼致放下杯盏,胸有成竹道:“吓!这有什么的,且让我来一算!”
王灼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这么一个神算子。
楼致“唰”地一展扇子,扇面空白,无字也无画。仆役都惊异地看着,忽见那白色扇面如河水泛起涟漪,渐渐透出一群红鱼的影子,吐着泡泡,从扇面跃出,前仆后继地跳进地里如跃入大河,向四面八方游去了,却没人听到水声。
不过一两息,楼致睁眸,猛地抓住扇柄,再次合上,方才的扇中池塘仿佛只是一场梦。楼致对王灼道:“首徒大人啊,我们找错地方了,她人并不在这儿。”
“嗯?”
楼致笑而不语,仿佛只是轻轻一扬,折扇便瞬间脱手而出,在一群侍从及老妪的眼前,狠狠地撞开了祠堂的门,里头的烛火跟着强烈抖动,除了那闷响声,众人都看呆了。
一息后,几个仆役大叫起来,十几个气势汹汹的家丁便拿着棍棒围了上来,眼若利刃,想必若是可以,楼致与王灼已经死过几百回了。
这倒怪新鲜的,王灼想,他还是头回被当作是恶人。
老妪却慢慢地摇了摇头,叫这些人下去,侍女焦急道:“荣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