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54)
第119章 渡河汉(五)
方澜盘膝,已然入定,淡淡的灵息温柔环绕着他,脸色说不上平静,仿若忧愁得紧,双目紧闭,视线却因此超脱凡尘,眉间出现一片透明鱼鳞的轮廓,鱼鳞正中央是一枚蓂荚的纹样,字牌上的字迹变换不停,看起来激动得在抽搐。
若荆苔和甘蕲在这里,大概会觉得此鳞片很熟悉,那和芣崖里楼致长在手腕里的鳞片颇为相似。
归长羡在酒壶之中挑挑拣拣出一个有余量的,一边喜滋滋地啜饮,一边翘着脚慢吞吞地等着方澜第一次月蓂结束。
方澜面色虽然一如往常,但整个人已经滚烫,特别是后颈灵骨,烫得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似的。
归长羡睁着一双醉眼,仿佛都看到了灵骨上烫出来的白汽,他一挥手,冰封应声而开,呼啸刺骨的寒风立即狞笑着涌了过来,挟来冰雪浇在方澜身上,半柱香不到,这位盘腿的修士就冻成了一尊雪人。
归长羡嘿嘿笑了两声,伸出一根手指一晃,点了一下“雪人”,口齿不清道:“假雪人一个!”又点了一下方澜右侧的虚空:“假雪人两个!”
他又指向自己:“假雪人三个!”
昧洞多的是面冷心热的小圣人,说什么半个世外之人冷漠无情,那都是假的,不过是在劫难逃而已。
倏地,仿佛春回大地,温暖的身躯烤化白雪,又将雪水蒸发。
方澜睁开眼睛,双眸刺痛,登时流下两行血泪。他痛得要命,两只眼睛如同不再属于自己,也不被自身血肉所承认,连在眼球上的筋肉啮咬个遍,痛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方才他所看到的,那些大火、洪水、冰窟中的珊瑚、在天空游动的大鱼……揉成面团,再次一股脑地挤入方澜的识海。
归长羡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方澜在痛楚中挣扎,眼神一会疯魔一会清明。
他头回觉得岁月更迭、代际变换原来是这样的事情。
就是看着后人经历你所经历过的痛苦,挣扎你所挣扎过的泥潭,然后变成你,然后超过你。
归长羡琢磨自己心里流过的情绪,几乎能分毫不差地描摹出宿梧当年第一次领他勘海时的神情,他在心里“啧”了一声,心道老家伙两眼一闭就走了,未免太过干脆利落。
其实也不该叫宿梧老家伙,毕竟他寂灭那年,也还不到四十。
“师尊。”方澜终于把自己的神识从混沌中调回,轻轻地叫了一声,伸手擦掉了眼下的血泪,又摸向眉间,那里的鱼鳞和蓂荚图纹渐渐消退,遁于虚无。
归长羡倏然回神,习惯性地挂回了那副笑呵呵的嘴脸:“怎么样?神奇不神奇?疼痛是难免的嘛、也是可以过去的,勘海就是这样,一眼万年嘛!从此你的神识就在矩海里挂上名了,千年万年都是擦不掉的,人间管这叫……叫什么‘万古流芳’?”
他说完,还意犹未尽地大力拍了拍方澜的肩膀,哥俩好似的。
方澜:“……”
他叹口气,理了理脑海里那和浊气缠绕在一起的万般思绪,想说点什么。
归长羡竖指在唇前嘘一声,制止:“管好嘴,不是什么都该说的、都能说——”
方澜瞬间怔住,那思绪还像困兽似的在胸膛博斗叩问,他对上归长羡似笑非笑的眼神,提前一步感觉到蒙那雪山的孤苦、风雪的寒冷。
“那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过了半晌,方澜轻声问。
“你长大了。”归长羡笑,“一生很短,你慢慢想。”
方澜觉得那笑容里有怜悯和同情,从五岁上山,他也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弟子看到了骨影。”方澜一顿,斟酌着问,“当年,玄晖师祖是如何说的?”
归长羡褒奖似的一点头,像是在夸赞方澜想到了宿梧:“他说,骨影之患既在当时、更在未来,如今它卷土重来,也在情理之中。”
“弟子看到禹域的纤鳞制服骨影,但更多的骨影成群结队而来。”方澜说着说着,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来,吐字变得艰难,“骨影……是从眠仙洲游来的!它长着……参光的牙齿,它将……将从入海口进入十四水,要……吞……”
“停下!”归长羡喝止。
方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形不稳,一头向前栽去,归长羡及时地接住,才没让这个刚刚开始勘海的小弟子来个开门红,方澜不信邪地抬起脑袋,勉力:“要……剜掉它的眼睛……”
不停涌出的血沫堵住了方澜的嘴。
归长羡揉着方澜的头:“再长大些,你就懂得道多少、怎么道天机了。”
方澜执着的眼神好像在问归长羡——您懂得了吗?
归长羡诚恳道:“懂了一点,但不多,需要继续努力。”
方澜不知道该不该笑出来,归长羡自己被自己逗笑了,挥手招来传信的猫头鹰,浑身雪白,能完美地藏身于蒙那雪山的风雪之中。方澜无声地询问他,归长羡摸摸下巴:“其实我早就算过了。”
方澜激动得迭声闷咳,怒视归长羡。
归长羡搔雪鸮的脑袋,那猫头鹰的头转了一整圈,比核桃还大的黑眼睛代替归长羡注视方澜,归长羡道:“骨影嘛——不是当年那只,当年那只的确是死在昧洞某位长辈手里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尊号。这次的确是大劫,贯穿十六蓂的大劫,不过俗话也说得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又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别瞪我啦。”
归长羡笑笑,手指碰到自己的上眼皮:“昧洞总得长出个心肠硬的,不然对不起这双眼睛。”
方澜一时心急,把淤血咳出来:“……笅台紫栴和林修士?”
“林檀那人,道心从来都是乱七八糟的。”归长羡提起林檀,仿若说起故友,摇摇头,却不再说他,“骨影出,即是眠仙失序,多少年来,众修被限制在洞见境,最多达到洞见巅峰,便无以寸进,朴露、征神,那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那年洞见巅峰大能寂灭之前,纷纷破入朴露,一路升到朴露巅峰后,便全数寂灭,唯有禹域元镂玉,摸到了‘征神’的底边。她的道侣,一位散修,曾在眠仙寂灭后来到蒙那雪山,向玄晖提问。”
“问了什么?”
“他问。”归长羡,“若有一日河水断流,修士该当如何。”
方澜一怔,归长羡又道:“他还问,若有一日大水逆流,海洋消遁,又该如何。”
“师祖怎么回答的?”
“玄晖答不上来。”归长羡苦笑,“那散修笑笑,便告辞离去了,从此不知生死、不知所踪。”
那仇沼离去前,还对宿梧说:“到头来,再如何上善,水其实是一座无法逃离的囚笼。玄晖君,你也不行,我也不行,她……她也不行。”
归长羡想起宿梧临去前对他描述这幅场景的模样。
“他说的是。”宿梧那时被五衰之相拖得气若游丝,说毕便垂头敛气离去,也不过……洞见巅峰。
方澜呆了一会,有些难过道:“阿致……也这么说过。”
归长羡从鼻子里喷气,哼哼道:“一对该死的师兄弟。”
雪鸮啄归长羡的手掌心,不满地催促他,归长羡安抚地摸摸它的喙:“这次的骨影,是一群,我们发出示警,十六蓂都得警戒,这会是……一场大变。如果运气不佳,眠仙洲或许也已经重开大门了。”
这一次……会是谁?
归长羡回头道:“你来起草。”
方澜正不知这该如何起草,那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桓几圈,忽然从掌心自发地冒出一尾透明小鱼,不过掌心大小,雪鸮低头衔住,煽动翅膀,进入无边风雪,低鸣几声,分化成十三只,向各个方向飞去。
飞出雪山的范围,这些猫头鹰接二连三地褪去雪皮、披上朱衣。
“你说……它并不强?”徐风檐不敢置信——这还不强?那要如何才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