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77)
什么有鱼、什么雾池,青吟完全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
他在此盘桓数年,像陀螺似的 ,偶尔休憩也会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可是……可是阿霞等着他呢,等着他去找到她,等着他完成一起白头的誓言。
青吟摸自己光秃秃的右耳,注视手上被布条绑着的刀,再一次萌生想要把布条解开的冲动,但无论如何又没有勇气下手。
雾池、鱼。
甘蕲望着远处:“此处大雾终年不散,虽说是‘池’,或许比海还广阔。”
话音未落,浓雾好像被什么东西掀开,破开一道海峡般的空处。
荆苔下意识屏住呼吸,刹那之间,一群铺天盖地的、透明的群体仿佛一阵海浪,毫不留情地扑向他们三人。
荆苔看到无数双眼睛扑面而来,架势甚至能与骨影群相比——但完全出乎荆苔的意料之外,它们飞速而来,最终只是穿过他,往他们身后继续游弋,像一群旅人路过不值一提的风景,连眼神都没递一个,那是完全没看在眼里的高高在上。
但就在它们穿过自己的瞬间,世界扭曲成涟漪、圆滑、鳞片的形状。
荆苔感觉像是在面对一群水滴,又冷又湿,它们掀起他的碎发,甚至差点压熄他灯簪的火苗,它们过去了,荆苔缓缓地眨了两下眼睛,垂头看自己湿漉漉的手。
甘蕲轻柔地替荆苔抹掉睫毛、眼皮和腮边的水珠。
荆苔说:“这就是你说的鱼?”
“嗯。”甘蕲继续擦水珠,荆苔忍不住伸手把落在甘蕲眼角凹陷处的水珠拂去。
青吟在不远处直哆嗦,全身透心的凉,像血液都冷掉了,像是要死去,寒气缭绕后颈灵骨和全身灵脉,他毛骨悚然,忽然觉得有什么在碰自己的手腕,本能地低头,随即震惊地瞪大眼睛。
那是一尾水滴凝成的小鱼,正在用唇部亲吻他的腕骨。
触感像是针扎,但痛觉好像被冻住了,他总是要迟很久才意识到上一次的疼痛。
第138章 闭春寒(四)
波痕依然在水鱼小巧玲珑的躯体上婉转,长长的尾鳍柔软似纱,好像在等待什么。青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见钟情似的不肯放它离去,他听见浓雾里传来文道友的声音:“……光凭自己是没办法找到出去的路,只有让鱼来指路,但这里的鱼多得数也数不清,成千上万,指路鱼却只有一尾,我管它叫‘司南’。”
一切都如此不真实,青吟心想,虚幻得像传说。
青吟压低声音,开口问水鱼:“你知道我的阿霞在哪儿吗?”
水鱼没得到想要的话,无聊地退开,摆动尾鳍,吐出一个硕大的、血红的水泡,旋身游回雾团里去了,青吟注视它离去的背影,颇有些怅然若失的意思。
“怎么找……‘司南’?”荆苔问,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甘蕲说的一切,紧接着好奇地问,“那些树有名字吗?”
“有啊。”甘蕲带着笑意说,“我看它们不顺眼,赐名‘丑树’。”
荆苔:“……真有你的。”
甘蕲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要一尾一尾地分辨,运气好呢,也许用不了多久就遇到了,运气不好,花个几十上百年都是有可能的。”
荆苔奇怪地瞥甘蕲,毕竟对方的语气太过轻松愉悦了,盘桓几十上百年在这里……凡人的一辈子也就这么没了。
“其实这里一个人到比成群结队地好出去些。”甘蕲捻着金珠,随意道。
“这是怎么个说法?”荆苔奇道。
青吟也道:“是啊,这里鱼这么多,难道不应该是人多力量大么?”
“因为……”甘蕲歪头,煞有介事地做出思索的姿态,架势装够了才开口,“对来到身边的鱼,对它说两句话,一句真的,一句假的,它会用你的声音重复假话,这就算分辨了。”
“那司南……?”荆苔觉得这很有意思。
“司南会对你说真话。”甘蕲说,“真真假假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但说的话是不能重复的,最好简短些,与自身有关。”
青吟恍惚着,听文无慢吞吞的、感慨似的说:“世上的假话,怎么会说得尽呢?”
荆苔明白过来,若是有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那个假话,怕是永远都找不着司南了。
“不过……”甘蕲笑的弧度越发明显,懒懒地伸了个懒腰,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无意间提起,“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荆苔心道他和自己果真是一类人,挽水和雾池……又有什么两样呢?
话音刚落,雾云散了一些,一尾小鱼钻出来,游到甘蕲的手边。
甘蕲居高临下地瞥它,小鱼殷切地等着,吐出一连串水泡,甘蕲嗤笑,反把手收进袖子里,甩下一记眼刀。
小鱼莫名其妙地被瞪,有点傻,片刻后生气地游到甘蕲面部的高度,对着他的俊脸,“布鲁布鲁”地吐出似乎完全不会穷尽的细密水泡。
甘蕲:“……”
“有病吧!”甘蕲一边挥水泡一边骂,头发都被水泡吹乱了,他气得跺脚,对着小鱼呲牙咧嘴,伸手就是一掌。
小鱼完全没有惧怕的意思,或许于它而言,误入的人不过是闲暇的消遣罢了,它轻轻往后退,雾云轻柔地抱住它,甘蕲凌厉的掌风像稀薄的流风,在雾云前没有丝毫预兆地散了。
甘蕲也知道自己打不着它,倒没有因为这个生气。
雾云散开,小鱼重新游出,嘚瑟地转来转去,在半空中留下白白的痕迹,荆苔乐得不行,憋着笑走过去帮甘蕲整理衣服和发束:“我是想不通你和他们计较作甚。”
甘蕲哼哼。
荆苔帮甘蕲把长发理好,忽然瞥见几步开外的地方露出来一株“丑树”,虬结的枝头蹲着数不清的小鱼,乍一看竟有几百尾,把枝桠都压得弯弯的,它们的眼珠也是透明的,像在枝头上开出的无数琉璃花苞。
“呃。”荆苔还没来得及松开甘蕲的头发,有点尴尬道,“那里有一大群。”
甘蕲用余光扫一眼,眼露凶光,却语气平平道:“真想打架。”
“算了。”他啧一声,努着嘴,终于向小鱼伸手,小鱼碰碰甘蕲的指尖,取走一滴血,便做出倾耳聆听的模样。
荆苔的脚往外挪,他向来是完全不想了解他人的秘密——无论真假,总是会第一时间避开,但这次头一回避得比平时慢了不少,荆苔揉着额角,觉得脑子里有点水,还没等他走开,就被甘蕲拉了回来。
甘蕲垂下眼眸:“没什么不能被听到的。”
“……噢……”荆苔用左脚蹭自己右脚,含糊不清,“我……我不知道。”
“一会儿你说。”甘蕲一只手握紧荆苔,另一只捂自己耳朵发誓,“我不听。”
荆苔别扭地移开视线。
小鱼吐水泡催促,尾巴甩出一串凉凉的水珠,溅在荆苔右手虎口——正是他被甘蕲握着没放的手——他不由得一缩,但没成功。
“嗯。”甘蕲清清嗓子,接着很清晰、一字一顿地说,“我、有位心上人。”
荆苔如遭雷击,两耳轰鸣,心里乱糟糟的,如同乱麻,也想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一面甩手一面转头要走,口不择言道:“……我……我不听了!”
甘蕲紧紧地钳住他的手,不让荆苔离开,对着小鱼继续含笑道:“我的心上人,不怎么好看。”
小鱼鄙夷地吐出一个大泡泡,甘蕲伸手戳破。
趁这功夫,荆苔又抽手,依然没成功,泡泡破了,里头悠悠地传出一句话:“我的心上人,不怎么好看。”
甘蕲一放手,荆苔立马把两只手交叉握住,搓面团似的揉来揉去。
甘蕲后退,把自己耳朵封住了,示意荆苔来。
荆苔糊糊涂涂地抬头,才发现面前的小鱼换了一尾,正摇头晃脑地等他指尖的血,遂不好意思地把揉得通红的手递出去,在取血后想了想,又扭头确认甘蕲真的听不到,低头又支吾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