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1)
万古长流的大海与河水啊,请不要回头。
还有一道声音如影子步步跟紧,祈求的是大火不要熄灭,灰烬里、火星里,另一个世界正在复燃。
荆苔浑身冷汗,感识都被压进无边无尽的鳞海尽头,海浪翻涌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洒下巨大阴影如泰山压顶。
丝线也劈开,在风中狂舞如蛇。
鳞刃来得更加凶猛,甘蕲一剑接着一剑,灵脉中本就不多的灵力逐渐耗尽,鳞刃似乎在怪笑,猛地一齐冲来,红鱼猛地一铮,剑光耀目,吞噬不少鳞刃,它的轮廓颤抖起来,可鳞刃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前冲。
疼痛从后颈灵骨开始,随着灵脉游走到四肢百骸。
红鱼在甘蕲的头顶陪他一起颤抖,逐渐淡化,甘蕲的眼睛都憋得通红,血从皮肤纹理里渗出来,仿佛有人在要锯开他的灵骨般剧痛。
但无论如何,鳞刃还是以高傲的姿态径直钉透红鱼。
红影哀叫着、无可奈何地流散成烟,鳞刃群吆喝着,兴高采烈地从逐渐消散的红影中奋发向前,它们的靶心正向着被丝线缠绕的、颤抖的、癯瘦的青衣男子。
甘蕲目眦欲裂,一道声音都憋不出来,鳞刃的速度太快了,电光火石间,甘蕲反手握住还在嗡鸣的遂初剑,向鳞刃和荆苔中间投去。
红鱼剑带着刚刚结成的、还未消散的火红剑诀飞出,一头扎进凶猛的、野兽般的鳞刃群里,指甲狠狠滑过光滑表面似的声响听起来十分可怖,仿佛那剑正在经受凌迟。
鳞刃群的飞动因此迟了一息。
趁此时,命剑主人也随之而至,挡在荆苔身前,他的脸颊上还有几道血痕,鲜红的对比之下,加剧了甘蕲的锐利与美。
他一旋身,迎着铺天盖地的鳞刃群没有后退半步,拍出一道掌风,于是鳞刃群又被拖了一息。
风云变色,冷风阵阵,灵骨仍然灼热、疼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甘蕲仿佛能听到遂初剑的哀嚎——如果剑能说话的话。
荆苔也疼,他的丝线还在鳞海的波浪间追逐白色的死亡阴影。
骨影狡猾而毫无阻力,他却被鳞片折磨得喘不过气来,大脑仿佛也被劈成了好几截,更别说残存的身体,都变成了一片一片只会疼痛的肉。
荆苔心神动荡,无法思虑,只能本能地牢牢锁定骨影,无论是上升还是向更深处推进。
如果有人能细看荆苔,会发现他的神识已经像筛子那样破烂。
——必须要追上!必须!
荆苔脑海中只不断回荡着这个念头。
甘蕲来不及想那么多,遂初挡不住鳞刃,遍体鳞伤地坠下,眼看鳞刃群就要飞来,他却毫无办法,被压抑的修为与大手狠狠对抗,互相拉扯,互不相让,甘蕲全身都像快要烧起来,仿若当年跃下火海遭受焚烧的就是他自己。
现在还能做什么?!
甘蕲想,遍身骨骼在呐喊,在一寸一寸的咔咔直响。
他想起被淹没的锦杼关,想起自己曾是一枚小小的蛋,想起自己曾被镣铐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想起自己曾被打上奴印,想起自己遇到荆苔前和遇到荆苔后的一生。
孔雀属火,离明之象。
于是他又想起越汲,想起计臻,想起越汲在浔洲消融成整座河中洲四处流淌的黑水,那么黑、那么浓,小亭子边白色的花开得还很盛,成了黑色中唯一的洁白。
不、不是这里——往回再倒,那同样美丽的孔雀大妖,它的尸体大得堪比一座小岛,双眸注视女子曾经离开的那个方向。
雷轰电掣之际,甘蕲猛地睁开血红的眼睛。
只听“嘭”一声,在鳞刃最前方已经快碰到甘蕲的瞳孔之时,一双大得有些异常的、流光溢彩的青绿色翅膀从甘蕲的后脊背炸开,猛然间仿佛能遮天蔽日,像是从甘蕲体内迸发的火山,那么长、那么大、那么有力,每一根羽毛都像宝石般璀璨夺目、摄人心魄,翅膀尖却又是金色的。
双翅完全张开,甘蕲竟在这短短一息之间还转了个身,将脸色煞白的荆苔搂进自己的怀里,双翅紧接着完全合拢,将两人紧紧地裹紧。
荆苔只察觉到似乎自己被温暖的黑暗紧紧包裹。
在前几息,追得最紧的丝线已经摸到了骨影的尾巴,但又被利索地切开。
荆苔被反噬得心头一痛,随即手指弹动,驱使更多的丝线向那个方向继续逼进。
远方的丝线被召回来,在骨影可能去到的方向提前埋伏,鳞海深处不辨方向、无比复杂,只能凭借感觉和已然凋零衰敝的神识进行豪赌。
鳞海在尖叫中沸腾,丝线承受不住,正在接二连三地断裂。
幸存的丝线不屈不饶地缠上骨影的岔开的骨骼。
这一下,就断开了将近一大半的丝线。
骨影生气地张开嘴,利齿密密地排布令人胆寒,“咯嘣”一声,又有一半的丝线和鳞片在它嘴里化作齑粉。
……
几轮下来,荆苔被反噬得快要吐血而亡,指尖的丝线只剩下最后三根。
鳞刃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绿色的、华彩烁亮的巨大双翅上。
那双翅就是甘蕲的妖身,羽毛上烧着透明的火,把鳞刃的边缘都烧得焦黑起边,双翅的缝隙间探出来的丝线不知何时崩断得只剩三根。
一切不过就发生在刹那之间。
只见砸在甘蕲翅膀上的鳞刃纷纷扬扬地落地,如落花缤纷,每一枚都带着血和焦黑的边缘。
甘蕲抱紧荆苔,狠狠嗅着他颈窝冰冷的气味。
疼痛逼得他近乎失去神智,只本能地在荆苔的脖颈和胸膛寻找着生蓂的痕迹,比如脉息和心脏的搏动,他蹭着、原始野兽似的、本能地借用滚烫的嘴唇去感受,荆苔连同他自己的气息好好地呆在他的怀里,但他怎么也找不到活着的证明。
没有心跳,甘蕲崩溃地想,怎么会没有心跳?!
亲吻急切而无规律无章法地落下,像某种最后的挣扎。
胸膛、锁骨、喉结、下巴、耳垂。
然后是唇角、眼尾和额角。
最后回到那冰冷的嘴唇。
他急切地攫取荆苔的呼吸和气息,摩挲瘦得凸起的骨骼,像是在挽留,像是在痛哭,像是此生唯有这一次机会。
曾经有过的吧……
一定有过。
在不可知的某一个时刻,或许是此岸与彼岸之间,或许是上一辈子。
他是不是也曾单膝跪下,仰起头,极度珍惜地品尝此生唯有一次的亲近,在火焰里,在神座下,在飞翔之前,在……化作灰烬之后。
就在这时,残存的三根丝线接连断了两根,最后有一根哆哆嗦嗦地升上海面,系着一个散着光的东西,回到翅膀的包裹中。
荆苔张开湿润的眼眸,眼见却依然唯有黑暗。
他还没来得及确认发生了什么,就差点没在甘蕲的揉搓下闭过气去。
荆苔被手臂紧紧箍住,躲避不及地推了几下甘蕲的胸膛,实在推不开,但他真的窒息了,只好狠狠咬了一下对方的唇舌,嘴里都是铁锈味,但甘蕲依然不退开,荆苔觉得自己但凡不是修士,必然立即就要死在这里无疑。
好半晌,甘蕲才给他留了几寸呼吸的机会,但还没有回过神,黏黏糊糊地吻着荆苔的嘴角。
荆苔忙大喘气,幸好被甘蕲搂着没直接跌下去,脑子也有点晕,他看着明显不大正常、异常焦躁、虚弱的甘蕲,微微皱眉,接着手伸到甘蕲后背去想安抚他。
外界鳞片砸来的声音引起荆苔的主意,还有……
荆苔抚摸的动作一愣,接着不可置信地又摸了摸。
没想到他才碰上去,还没怎么动呢,刚静下来的甘蕲立马又精神了,空出一只手扳着荆苔的下巴,红眸亮晶晶地又来吻他。
荆苔恼怒地想,怎么突然长翅膀了?摸翅膀根是什么了不起的药么?
第165章 南山摧(终)
甘蕲的呼吸浅浅地洒在荆苔的脖颈里,柔软,如同一朵花正在荆苔的锁骨盛开,黑暗与寂静的和鸣,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脱离这个怀抱,太奇怪了,为什么会这样安稳,明明还在险境,明明他们都遍体鳞伤。
但还是,如此安稳,可以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