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18)
离开的人都要回来。
谁离开?
谁回来?
闾濡不答,闾义果疯狂地笑起来,笑得眼里有水光:“终于想到我们啦,都到今天这步田地,闾濡,你不知道这事已经干不下去了吗?”
闾濡慌乱道:“不!义果!我答应过你,我发过誓!再几年,再几年,一定就可以!只差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一点点,你以为是一点点吗?”闾义果止不住地笑,“果然,你就是个废物!那老头子懦弱!但他至少保住了孩子!而你!而你!你不仅懦弱!你还废物!”
天边倏地卷起红光,像典礼上狂乱的舞姿。
荆苔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王灼的剑光,他注意到甘蕲一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遂把少年的脸别向窗。
甘蕲滚出一声疑问的鼻音,荆苔正色道:“记住你师尊的身姿。”
甘蕲只好看过去,被那剑光炫了一脸。
闾义果“呸”了一口:“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多长了那么一根骨头吗?!”
荆苔蹙眉,好像明白闾义果一直在执念什么,他无声地叹口气,正要说话,却剑闾义果狞笑:“各位大人,不是说要回燕泥炉吗?要回就回,在这里打什么马虎眼?”
“义果!”闾濡的脸已然惨白。
“好吧。”荆苔说,他迅速画成一张移阵,想了想,没想叫玉珑和代乐游代攸但虹一起走。有前车之鉴,玉珑不答应:“分开就有异数,还是一块儿的为好。”
荆苔一想也是。
代攸在一开始曾给荆苔画过相似的阵。他只在禹域外门求学过一阵,阵法只是勉强入门,也就学会了三四个简单的阵法,那移阵已经是他最擅长的一个了。如今他见荆苔的笔法,才知自己是多么坐井观天。
如果当时面对那一切的时候,不是自己,是其余的任何一个人,是王灼、是荆苔,甚至是代乐游,是那小奴,是不是都会比自己做得要好?
代攸于是理所当然地想起去禹域求学的那些年,他在很多时候兴高采烈地介绍自己的故乡:在薤水中下流交界处,有一座小城,叫锦杼关,无论春夏秋冬,都有各色美丽的彩绸如河水流泻。
他说,我们那里寄居着织女锡碧从天上裁下来的虹彩。
他记得他无数次说过,他要回到锦杼关,回到故乡,他要撰写水经、勘察水位、迎接参光,他想象他目送薤水不尽流淌的波浪,他要像无数个话本里的不大不小的人物,用漫长的岁月守着自己的故乡。
他没有想到为什么从未见过参光造访锦杼关。
他也没有明白他自己其实并不配坐上这个位置。
他更没有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无乡之人。
错误开始。
错误过程。
错误结局。
阵纹扩大,腾起的灵雾霎时淹没了所有人的身影,那缠绕的阵纹刺得代攸双目通红。
一瞬之间,他们重新回到一片废墟的闾府。
半柱香后,王灼拎小鸡崽似的把五个师弟师妹分作三趟拎回来,大功告成地拍拍手掌。这些弟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玉珑连忙上前探脉,荆苔翻出一瓶丹药,晃了晃:“需要吗?”
玉珑吁口气:“无妨,没受伤,过会就能醒。”
荆苔“噢”一声,便把丹药收了回去,担忧地问王灼:“那边怎么了?”
王灼似乎比他更忧愁,只是他素来不会表在脸上:“我……没有看见人。”
第89章 寄燕然(二十)
荆苔一晃神,就见甘蕲魔怔般伸手一抓,然后疑惑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心。
刚刚……他好像看到有人在对自己笑。
好美的一双眼睛。
美得几乎让他晕眩。
会是……她吗?
视线忽然一亮,原来是郜听颇为好心地点亮了三盏廊下灯。这三盏大概是老旧物件,灯面发黄,随风摇摇摆摆,晃得一切如同梦醒前夕,带有一种不真不假的虚幻感。
他们站在闾府最后还算完整、能够避雨的长廊下,往前看是起伏的山林在哭泣、抽搐,往后看,折碎的木板、摔碎的瓷片、脏污的各色绸缎。
“师兄看到了什么?”荆苔很疑惑,“怎么会没有人呢?锦杼关的百姓、横玉峰脉民,这都是人。”
王灼原本在注视风雨,看那些树枝群魔乱舞,闻声旋身,向荆苔伸手。
荆苔歪歪头,甘蕲也歪歪头,两人看上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楼致想笑,但忍住了。
王灼把拳头一松——露出一颗灰暗的石头,青灰色,白色不规则纹路,看上去很普通,特别普通,没有比这个更普通的石头了。
“这是?”荆苔没看懂。
楼致摸了一下,仔细看指尖上的碎屑:“不像是普通石头,有点像原石,又不太像。”
亮晶晶的。
王灼很严肃:“浔洲已经淹没了大半,乐师弟和相师弟裹着灵罩,在水里漂浮。其余人按理应该分布在城里各处,看管百姓,但我去的时候,师弟师妹昏睡,那些人都不见了,各处都空无一人——除了逐水亭的修士,但很奇怪。”
楼致道:“哪里奇怪。”
“很……很虚幻。”王灼说,“不像真的,我探手摸,人影瞬间就消失了,只留下……几颗石头,我拾来一颗。”
楼致把石头掂来:“我琢磨琢磨。”
王灼很干脆地把石头拱手相让。
他们没有注意说这话的时候,但虹身形一晃,幸亏荣妈在她身边,才没有让她直接倒在地上去。
郜听悄无声息地贴到她的身边,与她一起看地上躺着的众多禹域弟子。
玉珑蹲在几人中央,衣摆有点脏,她期盼着他们快些醒来,不要让自己这个半吊子大夫砸了招牌。
由子墨刚好就躺在她脚边,面庞微微发红。
玉珑叹口气,拍拍他的腮帮子:“老是赶不上热乎的。”
由子墨做了噩梦似的微微皱眉。
“很羡慕,是不是?”郜听的声音简直像贴着她的耳廓,额上细汗滑下,但虹的眼睛被刺激发痛,她狠狠地闭眼又睁开——这位时常代替“慈父”闾濡在锦杼关行走的年轻副官,好像永远不会老——汗液下视线模糊,其实郜听站得还比较远,周身好像浸染着水雾。
她看不清。
“很羡慕。”郜听笃定,“府君九曲心肠,我猜,你在想如果你能拥有这些弟子的力量,那么一切或许不是今日的样子。”
但虹沉默。
“至于那代亭长嘛——”郜听下巴向代攸一点,“他在想,如果那个位置上的人不是他,那么一切或许不是今日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但虹制止荣妈,竭力平稳声线。
“人虽万章,心乃一绪。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郜听无所谓道,“我只是过客,现在好心劝府君,弥天大罪之下,矩海还会欢迎府君的灵魂吗?”
但虹的心情无比沉重。
郜听知道自己说中了但虹最害怕的事情,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志得意满的笑,走开了。
但虹怔怔地看着郜听的背影,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和闾家父子问好,闾义果破口大骂,郜听岿然不动,看“七八岁狗都嫌”的小孩一样看闾义果。
她全身都在发麻。
她低头,好像在注视自己癫狂乱颤的手指,荣妈好像一直在叫她,可她没有应。
但虹脑子里只有乾娘的身影,那个老人在地动中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亲人,婴儿的手臂断在水坑里,阿晴到死都和夫君紧紧相拥。乾娘后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的整个人生就被拯救包围。
她不知道之前的弯弯绕绕,她也不记得众人争先喝下鱼汤的场景,她只记得要孩子逃掉,就像但虹逃到计臻那里,就想计臻逃到乾娘那里。
闾义果畅快淋漓地骂完,郜听没什么反应,闾义果吊着眼睛将他上上下下看过一遍:“郜听,你在燕泥炉这几年,我倒是真小瞧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