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29)
“得是凤凰离火那样的灵火,对吧。”
“是。但妖族的新王现在还没有破壳。我们不一定等得起了。”归长羡摇摇头,“纤鳞君有没有见过他们自相残杀的画面?我保准这世间不会存在比那幅场景更加恶心、更加令人崩溃、更加惨无人道的画面了。”
荆苔:“那么鱼祟是?”
“本来就有灵骨的人化鱼也比别人可怖,那就叫鱼祟,修士化作鱼祟的威力随着他们本身的修为递增,不过现在最厉害的鱼祟暂时只有玄心境。”归长羡吸了一口冷气,忽然道,“他们没有灵智,其实打起来也不是那么难以对付,只是过于不依不饶,以及……人很难能对亲朋好友痛下杀手。”
方澜轻飘飘道:“总是说人是很残忍的,人的确很残忍,但其实有的时候看来,好像又没有残忍到那个地步。”
久久沉默不语,在一片死寂里,荆苔倏然开口告辞:“那么我就……”
“纤鳞君!”方澜突然叫道。
荆苔的脚步顿了一顿,只听方澜的声音缓缓地漂浮在没有飞雪飘进来的山洞里,像冬日的阳光一样若即若离:“雪山……不会再下雪了……”
荆苔的心尖倏然一动。
第179章 老烟水(六)
昧洞仅存的这一对师徒,按照昧洞弟子多短命的惯例,归长羡已然逼近垂暮之年,而他的这名弟子方澜,看起来或许会比师尊更早一步与世长辞,已经……衰败成这个样子了。
要是经香真人在此,一定能看得出方澜的五衰之象是来源于月蓂术的过度使用,但荆苔没有这个本事,只能隐隐感觉方澜正在一点点地滑向生命的终点,寿命像炊烟从他身上袅袅离开。
荆苔看着在雪山洞窟里仿佛进入静止状态的、无欲无求的师徒俩,一时想法复杂莫名。
就这个当口,一股尖锐的疼痛从他的脊背钻上脑髓,又快又急,痛得他浑身一激灵,来不及叮嘱什么就摇身从火苗里消退,神识转瞬间屁滚尿流地滚回阴阳炉的原身里去。
山洞里的归长羡和方澜都盯着恢复普通的火苗好大一会,最终归长羡叹息道:“火啊。”
刚一回神,荆苔就看见一道黑紫色的天雷迎面而来。
荆苔瞳孔骤张,瞬息的天雷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他已经闭眼准备认命,忽然意识到趴在自己身前的温热躯体是谁。
“不——!”
天雷依然冷酷地劈在双翅焦黑的甘蕲身上,可怖的巨响似要把他们撕成两瓣。
整个视野完全陷入光亮的白,荆苔手忙脚乱地调动乾坤袋,那本该容纳万物的法器此刻却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小香囊,什么丹药都掏不出来。
白光隐去。
甘蕲伏在荆苔的颈窝,半晌都没说话,从他身上传来浓厚的硝烟和血杂在一起的味道,荆苔轻轻扶着他的肩头,像捧着易碎的琉璃那样小心翼翼。
“我……”甘蕲含糊道。
荆苔耳边一阵尖利的耳鸣还没退去,他急慌慌地低下头:“你说什么?”
“漏……漏了一道。”甘蕲如同梦呓般在荆苔颈窝里蹭了蹭。
“……太傻了……”
“小师叔也……不聪明。”
荆苔干哑地笑了一笑,搂紧了甘蕲。
“外头、怎么样了?”甘蕲明显不太舍得离开荆苔的怀抱,天杀的雷击让他的骨头还在咔擦咔擦流着电流是一方面,羽毛焦了黑了不好看了也是一个方面,最重要最朴素地还是荆苔的拥抱让他觉得有一种回到巢穴的安定感。
荆苔定了定,不知从何说起:“不怎么样。”
甘蕲骂了几句老天爷。
“洪水、和鱼祟。”荆苔一下又一下有规律地拍着甘蕲的后背,把灵力传递过去修复对方的伤口。
甘蕲舒服得脊骨都伸展开了:“水汽太足了。”
荆苔拍打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陷入沉思。
甘蕲狐疑地露出一只红眼睛觑他,荆苔恍然梦醒:“师尊呢?”
甘蕲犹豫了一会,从他颈窝里离开,撑起身子,手指在眉间抹了一下,一枚赤红鲜艳、饱满的红玉珠缓缓现形。
“这是、赤玉南红?”
甘蕲点头:“是,他说要替我取回赤玉南红,说有了它我就能在天雷之下护住你,后来,他来了,把它给了我,然后他再次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师尊他,怎么取回,又是从哪里取回来的?”荆苔喃喃自语。
甘蕲摇头。
荆苔盯着赤玉南红微微发怔,忽然道:“当归,你觉得师尊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是神仙。”甘蕲谨慎道,“感觉和那位……有很密切的联系。”
“你也看出来了。”荆苔忽然想起在锦杼关往事里,那个出现在满月色泽里的身影。
“小师叔,你还记得锦杼关里的那个人吗?”甘蕲说露出几分难看嫌弃的神色,“还有炉里的副官。”
荆苔蹙眉:“如果我没有想错,那么你追杀的人都是祂的附身。”
“是。”
“你是怎么确定人选的?”
甘蕲刚想说是当归指引他一一确认,话还没出口,脑海里迅猛刮过了无数他忽略的细节,比如……当归的红色眼睛,忽然灵光一闪,他急急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凑近问:“小师叔,我的眼睛是红色吗?”
荆苔直直地对上甘蕲赤红的双眸。
这双眼睛如此熟悉,有寂灭往事里同生共死的执念、有锦杼关重获新生的喜悦还有挽水倦鸟归巢的放松。
甘蕲语调略复杂道:“怪不得我碰到它的时候,觉得自己被补全了,这辈子——不包括——上辈子,从没有这样完满过。”
荆苔:“赤玉南红与你分开,你的一丝神魂依托它而获得实体……师尊把它给你的时候,可曾说过什么?”
“他说,再等等。”
等?等什么?
荆苔的思绪飞快地转,嘴里问:“它回来之后你还有什么感觉?”
他这样一问,甘蕲忽然想起什么,立马道:“记忆!”
甘蕲:“我的记忆正在补全,一点一点的,全部补全。”
荆苔一怔,恍然大悟:“身体残缺者,记忆不全,本就是这样的。”
可自己也记忆有失,难道也缺了一块躯体吗?在哪里缺的?遗漏的躯体又在哪里?
荆苔越想越奇怪,头部隐隐作痛,反手抓住甘蕲的手腕,忍痛道:“现在必须出去,如果我们出不去,那就让天下进来!”
甘蕲头皮一麻。
荆苔已经闪身借由火苗回到了断镜树山。
他睁眼,发现自己在水面不足一尺的地方摇晃,水汽蒸腾,呼啦呼啦的风吹来吹去,薤水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鱼祟的阴影划过来又荡过去。
荆苔看见了熟悉的树枝,遂大惊。
这是不朽树!
悬挂着禹域自起发开山以来所有弟子命灯的、不朽树。
荆苔不知道自己究竟附在了哪位在世道友的命火上,突然一阵狂乱的旋风刮来,他差点和另一盏灯撞在一起,一声“哎哟”没来得及从嗓子眼里钻出去,荆苔附身的这束火苗顿时大炽,引得灯罩死命地向一侧偏过去,将将好和另一盏灯擦肩而过。
幸好——荆苔心说,抬起眼皮看看那位差点同归于尽的仁兄是谁。
一看,荆苔倒心觉古怪地愣住了。
那盏灯……是无主之灯。
不朽树上何时挂了这样一盏无主的命灯?
荆苔一转头,发现另外还有一盏无主的灯,难不成自己附身的这盏……?
借由命灯灯罩的倒影,荆苔发现自己……的确黏在了一盏同样无主的灯火上头,这三盏悬的位置离得很近,烧的是普通的火而并非命火,这也让隐隐害怕自己断了同门命的荆苔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