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19)
郜听彬彬有礼道:“那倒不是。”
闾义果嗤笑。郜听不在意地笑道:“小官人目光如炬,不温和,但明察秋毫。”
闾义果转头对畏畏缩缩的闾濡大笑说:“你看,你早就该在一开始就掐死我的。”
闾濡要被儿子逼疯了,粗喘如拉风箱。
“看得清楚,活得不明白。而你无论从哪里看,都活得像稀泥。”闾义果犹然不满足,“当年我娘走进这里,又从这里被抬出去的时候,你猜她在想什么?”
闾义果充满恶意地说:“她是不是在想应该先杀了我,再杀了你。她才能安息。”
郜听赞同地点点头,忽然问:“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闾义果转而问闾濡:“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闾濡心慌得无以复加,手心、后背全是黏湿的密汗,他记得的,他相信自己记得。闾濡竭力地在闾义果嘲讽的笑声里挖掘记忆,只可惜全是坑,他惊觉自己对妻子的印象只剩下两个影子,一个挺拔如竹,还有那血、那成河的血。
“丹雪。”闾义果说,“她叫叶丹雪,闾濡你要记得,她毁在你手里,我也毁在你手里。”
“不……不!”闾濡惊慌反驳,“你没有毁!你还好好的!”
“我这副鬼样子也是好好的,闾濡,你真会睁眼说瞎话。”闾义果语气刻薄,“你毁掉我,我也毁掉你。她一直看着呢,她一直在那里看着呢!”
闾濡被他的话所引诱,视线不自觉地移向那瓢泼大雨,突然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呼吸不能,瞳孔骤然睁大。
雨水斜斜勾来移去,框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长发长裙。
但很快,人影又消失了。
闾濡惊恐地挤出一声非人的嚎叫。
郜听一直在莫名地笑,他对闾家父子说:“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又埋藏了什么,我清楚。”
闾濡狠狠扭头:“你怎么知道?你那个时候根本不在这里!没有人会知道!”
“信还是不信,全随官人心意。”郜听微笑,“官人再试试?没准现在就可以了呢。”
闾濡踉跄一步,郜听淡漠而胸有成竹地看着他,仿佛他曾真的目睹锦杼关的日日夜夜。
“小官人怎么看。”郜听问。
闾义果顺了一口气:“闾濡!”
这便是要试了,但他们身上还捆缚着灵纹绳索,只有主人荆苔才能松开。
郜听轻笑,结手印,一黑一银两尾小鱼在他掌心摆尾环绕,鱼尾轻轻碰到绳索,那绳索立即就散开了。
闾濡狠下心。
玉珑惊呼,地上躺着的五个人忽然疯狂地扭动起来,她摁住最近的由子墨,其他四人都扑上来,各自摁住一个。
荆苔回头找罪魁祸首,一眼看到重得自由的闾濡闾义果:“你们干了什么!”
闾义果不舍地看了一眼甘蕲,好像在留恋自己的小宠物,看得荆苔一阵恶寒。
甘蕲五感敏锐,睁眼间,赤色根本无法遮掩,隐隐的红光像含了两泊血。他拔地而起,王灼的泽火剑一同而来。
三篝火焰,烧得一尺之内空气干涸,但虹眼中郜听身上的水雾,都在瞬间被烤干。
郜听极速往后退了数十步,又侧身避开甘蕲。
泽火剑凶恶地扎进地上,地面霎时开裂。甘蕲一击不中,没有硬撑,迅速退回荆苔身边,王灼向虚空一抓,把命剑抓回手中。
“世间怎么说珠脉来着?”郜听轻笑,结手印,绚烂一片,是移阵。
荆苔眼神直了,郜听竟然会阵法!
郜听仿佛特地没有立刻启阵:“古神埋骨之地,为珠脉。世间珠脉千千万万,神哪来那么多骨头?”
“放肆。”楼致冷冷道。
“燕泥炉里到底烧的是什么,你们敢去看吗?”郜听不理,语气轻松得分外可怕,“到底是人为神,还是神为人,到底是人为石,还是石为人。”
“谁说得清楚?不是你,也不是我。”
他说着,很矜持地往后稍稍退了半步,一欠身,就带着闾家父子消失于虚无。
几乎是他们消失的那一刹那,五位弟子大声嚎叫,如同困兽,嘶哑又尖锐、凄厉又凶狠,眼中全是眼白,不见瞳孔,睁大得好似皮肤碎裂也不管不顾。
也在这一刹那,天摇地动,数块瓦片呲啦呲啦地掉落,擦着荆苔的鼻尖,在地上碎成一滩,泽火剑扎出的那条裂缝,无畏无惧地蔓延出去。
树根翻起、墙体倾倒,那一湾小泉如镜子破碎、又似晨雾消散。
荆苔踉跄着往后退一步,好像无法站稳,以为自己陷入疯魔。
也还在这一瞬间,火焰从横玉峰七座山峰猝然掀起,与看不见的北斗七星遥遥相望,互道珍重。雾气与热浪抵死纠缠,狂呼,高昂的尖叫一声高过一声。
天际像拼凑起来的瓷块,这边鲜红那边墨黑,还有一抹雨过天晴和冰裂纹交相辉映,金屑纷洒。仿佛天边倒悬一整个火红莲花池,每片花瓣都是烧得赤红软糯的铁水,就这样往下浇来。没死的人……把你的身躯融成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头——留下来吧!永远地、永生永世地——
留下来吧!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佛经里如是说。
第90章 寄燕然(二十一)
荆苔眼里只看得到那片汪洋火海,视线一模糊,那火色就变成了冰下的红珊瑚。
碎石如雨,乱七八糟地一通狠砸,在地上钻了无数小坑,更多地落进大地裂缝里——也算是叶落归根。
荆苔忽然觉得脚下有异动,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他退得及时,地面顶起一个大包,好像有什么亟待钻出来,发芽和生长,就像地底囚禁着力撼天地的凶兽正要出笼。
巨大的阴影笼下,将他们二人与其他人隔开。
一瞬间,视野里只剩下这座崭新的“山”,左右两边都是山上的火光。
温度正不断攀升,荆苔挟住甘蕲,脚尖一点,迅速避开倒下的巨树,然后翻身站上浮休剑。
烟尘散不尽,剑刃里反射出树枝上干得卷边的叶子,还没落地就碎了,焦得像挂了满树的圆形铢钱,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荆苔反手刺出,剑光配合阵法,替但虹、荣妈、代乐游和代攸挡住铺天盖地的巨石,虎口震得发麻。
横玉峰的形状对应天穹的北斗七星,闾府建在那个勺子中,眼下横玉峰的火已经烧成了一片,围绕着闾府,空气被烧得氤氲不定,焦木的味道不停蔓延、大张旗鼓,刺得目痛鼻酸,就好像一只巨大的……
荆苔的目光冷冰冰地扫出去,那个侮辱的答案呼之欲出。
甘蕲轻声说出来了:“……像炉子。”
其实荆苔单手挟住他的姿势并不舒服,但甘蕲靠得还挺自得其乐,他仰起脸,很认真地说:“炼丹炉。”
荆苔无言以对,视线遥遥,凝固在闾府糟透了的正堂,那里石板掰碎,湿润的土地中埋藏着虬枝和花根,还有……还有一些灰白之物。
他的余光扫到但虹也愣愣地和自己看向同样的地方,口中还念念有词。
荆苔降低了点,想听她在说什么,一听反而愣了,她在说:“乾娘,无用功啊。”
什么无用功?正堂里……是什么东西?
地动之时,其余的人也尽快撤离闾府。
王灼不断击中飞掠而来的断井颓垣,不息的剑光之下,玉珑和楼致好不容易把那五个人扯出闾府,但他们张牙舞爪地还要冲去闾府,飞蛾扑火似的。
五位弟子狂嚎不止,从嗓子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衣衫脏乱,沾了不知道哪里的污水和湿泥。
他们在山上时都体体面面,由子墨喜爱作画,喜爱向玉珑讨要拥抱;由咏喜欢看花,喜欢一切绚烂的事物;卫慕山从五六岁开始就惦记和由咏结契,为此被由子墨揍过很多回还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在意;练元璇日日夜夜都在修炼她的剑术、不拘小节,等待着有一天可以与何人斯对招一场;任芷义一派行事干净利落,不喜欢玩玩弯弯绕绕的事情,一旦有朋友,连一条命都舍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