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71)
一柱香后,荆苔写毕,想了想,又低头写了张给师尊的,一起把墨吹干了,捏出一张朱符。只轻轻一搓,朱符自燃,他就在这束小小的火焰里,把信笺烧成灰烬,那些烬末都被包在透明的灵力里,未及落地便已经湮灭。
荆苔静静地看着灰烬,嘘了口气。
第49章 隐玉匣(五)
荆苔送完信,正好卫慕山和由咏的打斗也告一段落,卫慕山来敲门,道:“小师兄,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荆苔答,把指尖的灰烬搓掉。
卫慕山进来,一边反身合门,一边嘟嘟囔囔地数落由咏,他身后,紫藤花落了一地,没有人影。卫慕山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话,不是说由咏脾气大就是说她下手狠,荆苔直接忽略掉他的废话,不咸不淡道:“打不过又为何招惹。”
卫慕山一噎,恨得牙根痒痒,当即拔剑立誓这就要好好修炼。
荆苔知道这话没什么可信度,卫慕山是个说一不二的懒鬼,绝不允许忙了哪怕一点点。
卫慕山狐疑道:“小师兄不信我?”
荆苔把他拔出来的剑柄按回去,冷静道:“怎么会呢?”
卫慕山的表情舒缓下来,自言自语道:“我就说嘛。”
荆苔啜了口茶,面不改色地问:“有什么事?”
“哦!是。”卫慕山一拍脑袋,“我今日上街了——”
荆苔下意识问:“你上街作甚?”
卫慕山顿时卡壳,神色明显变得不自然,他搓了搓手,嗫嚅半天,才道:“……哪有……”
荆苔:“……”
瞧你这没出息样!
荆苔好心道:“所以是上街遇到了什么?”
“是!”卫慕山求之不得地抓住了这个稻草,又假模假样地咳了几声,找回一开始的话题,“我看见有几个脉民打扮的人在疯狂地找人。”
“找谁?”荆苔蹙眉。
卫慕山点头道:“找他们的孩子。”
“多吗?”
“不多。”卫慕山稍作回想,下了结论,“三个。”
荆苔沉默地想了一会,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沿,卫慕山屏息等待,过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才听到荆苔的声音:“你觉得不对吗?”
卫慕山诚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该告诉你,毕竟小师兄你是带头的。”
荆苔捏着杯子:“那你就先留心着,记下来,以待后用。”
“好。”卫慕山应下,抬腿往外走,却听荆苔又叫了一声“师弟”,卫慕山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
“燕泥炉的闾官有个儿子,你常出门,可曾听说过他们。”
荆苔的语气还算平淡,没想到卫慕山的反应比他想象的更大,卫慕山张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是了,小师兄你几乎没有出过门。”
“这与我所问的有何关系?”荆苔疑道。
“当然有了!”卫慕山蹬蹬蹬地跑回来,再次占据了一个椅子,“小闾官的名声在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小师兄从这里出门,无论是小贩还是旁的什么,只要说出那个闾,门里有两张口,就——”
“就怎么?”
卫慕山吞了口唾沫:“大家都说小闾官是天生的怪物——闾官夫妇是上辈子欠了他儿子的债!”
荆苔紧紧皱眉,示意卫慕山接着说下去。
卫慕山道:“小师兄这回去燕泥炉是不是没有见到小闾官的面。”
“是。”
“那小师兄自然不知。”卫慕山缓缓道,“小闾官是个天生的瘸子,他一出生就耗干了他的娘,那位可怜的女子苦苦挣扎了三年,还是油尽灯枯而死。但那女子被发现的时候,小闾官伏在他娘的尸体上,咬破了她的喉管,喝尽了她的血。”
荆苔瞬间攥紧了桌角,沉声问:“是否属实?”
“说得有鼻子有眼,八九成是真的。”卫慕山摊手,“当夜实实在在是大半个锦杼关的人都有目睹,闾夫人抬出来的时候,容貌还是那样美,但血都流尽了,人干似的。”
荆苔沉默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
卫慕山道:“闾官没有杀他儿子,只把他锁了起来,后来,反正就没有人看到小闾官出过门了。”
荆苔没有回答他,一时却头晕目眩,脑海中全是那个眼睛上蒙着黑布的小孩,时而蜷缩、时而逃跑、时而倔强着抬头说话,一字一顿,极为郑重:
“他没有离不开我。”
“是我走不了。”
卫慕山紧张地过来扶他:“小师兄,你怎么样了。”
“无妨。”荆苔轻轻推开卫慕山的手,按了按眉心,声音轻飘飘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拜入师尊门下的么?”
“山里说……”卫慕山迟疑道,他并非不知道,可就这样说出来,可不就板上钉钉他们私下都在传闲话么?
荆苔抬眉,仿佛有些疲惫:“说什么?”
卫慕山咬咬牙:“山里人人都知道,您是被经香真人在矩海边捡回来的。”
“是……”荆苔闭眼,好像沉入了记忆,“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的模样,无依无靠,无思无识,游荡在山间和水里,就像鬼魂一样……”
卫慕山愣愣道:“您是说?”
荆苔摆手:“没说什么。卫师弟,我问你。”
“尽管问。”卫慕山拍拍胸脯,“别的不说,必定是知无不言童叟无欺。”
荆苔心道,如果……我想要一个人的奴呢?但他只是叹口气,道:“去吧。”
翌日,荆苔当值结束,回来的时候接到尤霈的书信,在飞扬的灰烬和缭绕的火焰中,书信渐渐成形,荆苔不惧那隐隐未熄的火苗,展开来读。
尤霈提到了一件他从未听说过的事情。
大约是三十多年前,一只妖潜入笅台,偷走轻筠君的丹药,重伤不知去向,笅台当即就派出弟子追击。后来这只妖长途跋涉,一路逃到了禹域,就在锦杼关伏诛。妖身化作浓稠妖毒,污染了这一方土地,整整十年,横玉峰都没有开炉。
也许是妖毒未曾散尽的缘故,那一代人都命短、且很难再出灵骨。锦杼关随之也只能纯粹以燕泥炉为生。
荆苔匆匆读完这封信,心思百转,思索千回,总觉得漏掉了什么,信笺滑到膝上,他回过头,看到了今日收到的新一块原石,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突然,贴了朱符的银箔灯闪了一下灯花。
荆苔在火焰中捞出另一封书信,来自经香真人。自下山来,他与经香真人之间的通信少得可怜,经香真人已经不再喜欢说话,就算同处柏枝乡,一月下来也讲不了几句话。
经香真人在书信里只问他有没有坚持打坐和念诵《木一》,这是荆苔唯一从经香真人手里学到的一本用以在打坐时念诵的心法。荆苔被要求日日念诵,不得怠慢,他也曾好奇过《木一》到底是什么样的篇章,但无论是典籍还是师伯,都告诉他这只是用来清心静气、万象归一的基础心法,仅此而已。
荆苔对着经香真人鬼画符似的字迹发了一会呆,然后扯来一张纸,写了一个足有一张纸大的“有”,因为下笔太用力,墨渍洇开,而最后一个勾呈现锯齿的形状
他把信发回,然后推门冲出去。
一出门就对上在院子里嗑瓜子的由咏,由咏正读话本读得正欢,冷不防看到荆苔这一幅要干架的驾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登时被呛到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荆苔狐疑地瞟过来。
由咏连连摆手,一边咳一边说:“咳……您要去干什么,您请您请。”
卫慕山冒头,兴奋地撸袖子道:“什么什么,要闹事吗?带我一个!”
练元璇冷着脸,但点了个头,很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