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64)
在船上的三天,荆苔闭门继续研究骨影。
甘蕲就睡在荆苔右手边的屋子,白日就支椅子在荆苔门前,也不说话,就等着荆苔一出门他就攀谈几句。
江逾白知道自己打不过甘蕲,四处躲着他,但又恨得牙根痒痒。
荆苔本来的设想是“渔网”,对于鱼来说——骨影这种只有骨头的怪物……也勉强算作鱼吧——最有用的自然是网。
荆苔希望能借用咒术“经纬”的特点编织灵网,经过与当年骨影打斗,荆苔发现骨影虽然牙尖嘴利看似一切都能在它齿中化作齑粉,即使是神识,但它咬不碎咒术符箓和阵法。经香真人之前就是因笔下惊天地泣鬼神而得以略胜一筹,如今经香真人虽已不在,荆苔自己也无灵力可以傍身,但无论如何,咒术阵法符箓的威力还是在的。
之前间在断镜树山研究普通修士便可画出的符箓,寄希望于将这种符箓卡进灵网的网眼,但即便是捉住骨影之后又当如何——
翥宗大殿二楼中有不少石像,各个手执大刀,凶神恶煞,须眉长垂,怒发冲冠,有男有女,依着墙壁有序排列,在矮小狭窄的空间之内显得分外高大。足有二十六樽之多,有些旧得已经受了多年香火仿佛下一息就要成神似的。
荆苔呆了不过几息,就被这二十六道视线射得直不起腰来,如芒在背。
那种威压不是现存大能的修为带来的威压,而是某种历史与时间的震慑,日光之下无新事,无论何种年代,他们所经历过的一定是先辈所经历过的,无能幸免。
荆苔在走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了自己心上,呼吸的频率也降到最低,他背后寒毛耸起,觉得这二十六樽石像仿佛也在呼吸——仿佛回到了锦杼关的千鱼窟,那些人所化的鱼石冷酷地旁观,无悲无喜。他听见大殿外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隔了一层帘幕,都变得不太真切,像某种记录,记录千万年前的一次混沌初开,而他站在时光长河的末尾注视着——不过是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而已。
大阵所缺漏的西南阵图,不是邵沛他们所认为的守拙,而是“返璞归真”,即转化二字。
便如经香真人所说——“山河湖水,或涸或疯,历生死劫,见大苦难”,《木一》心法中也说“一阳来复,一心水寒,万物水生,生犹若死。无生无死,无忧无惧,一者为山,一者为海。山亦有焚,海亦有涸,水火想和,阴阳相转。”
生若浮,死若休,生死不也是一场溺水的转化么?
王灼在港口等待多时,出乎荆苔意料之外的是徐风檐居然也回来了。
他们俩原本大大的笑脸在看见甘蕲之后立马消失得干干净净,江逾白狐假虎威地瞪甘蕲,等不及就率先跳下来,立刻开始告状倒苦水:“他天天缠着师叔,师叔都没法跟我说话了!”
“什么?!!”徐风檐怒不可遏,气得快炸了。
荆苔扶着甘蕲的手下船,觑见两位师兄的脸色不对,徐风檐尤其不好看,于是对甘蕲道:“你能不能收敛点,大师兄……好歹曾经是你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一向很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甘蕲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是他们的问题。”
荆苔:“……”
甘蕲虽然是在乱说吧,可荆苔不得不承认,他的确不明白王灼和徐风檐为何对甘蕲如此寒眉冷眼,甘蕲他——倒也没那么可恶吧。
徐风檐气咻咻地冲上来,抓着荆苔的胳膊往自己身后拉,对着甘蕲竖眉毛:“你来这里干嘛?”
甘蕲眼疾手快地拉住荆苔另一只胳膊不让他走,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笑:“来打秋风。”
荆苔在中间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恍惚间以为自己是牵钩戏里居中判定的大旗似的。徐风檐气不往一处来,加大力气拉荆苔,甘蕲却松了手,善解人意道:“小师叔身子不好,夜枫君可不要弄疼他。”
徐风檐一下子气得眼白都翻出来了,王灼连忙过来调和:“来者是客,先进去吧进去吧。”
周围看热闹的弟子都围了七八九层了可别在这里继续丢脸了!
第128章 渡河汉(十四)
甘蕲左顾右盼,饶有兴致地盯着一片游云不慌不忙地穿过“天目”,看热闹的弟子避着徐风檐要杀人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用各种形式把余光移到这位金光闪闪的人身上。
“那是和尊主同辈的小师叔吧!”
“是啊!所以那妖里妖气的男子又是谁?夜枫师叔怎么脸色那样的差?有仇?”
“不像啊,有仇就该打起来了,这也没打起来啊,小师叔好像对他态度还不错的样子。”
“他腰上挂着的物件……是个什么鸟?”
江逾白跟在一行人身后,愤愤地瞪甘蕲,扭头和闻讯而来的朱砂咬耳朵:“我就说是妖孽吧!是妖孽吧!!”
朱砂斟酌了半天,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荆苔扯甘蕲的袖子,察觉到徐风檐火烧般的眼神,手不由得一松,然而甘蕲已经扭头看了过来,眉尖微挑,荆苔心尖狠狠跳了一下,仿佛有人在那里咣咣地敲钟。
“小师叔?”
荆苔回神,捏了一下耳垂:“这是天目,最上面的缺口就是断镜口,镜口南侧是藏书地芸阁,大殿旁边是不朽树,命灯都挂在那里。”
“嗯。”甘蕲轻轻应道,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师叔住的地方在哪里?”
“北峰之半,柏枝乡。”荆苔说,甘蕲凑过来:“能不能住在你那里”
“不能!”徐风檐没好气地冷声道,“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甘蕲不予置评地摇摇头。
天际的阴云间忽然露出一点白色,围观的弟子齐齐抽气,露出惊恐之色:“快跑!快跑!快跑啊!”
接着这些弟子如云雀散去,眨眼间人就都跑没了,空空如也。
荆苔在突然的空旷里哑然失笑:“白鹤有这么吓人吗?”
“还行吧。”徐风檐从鼻子里哼气,“不就是见人就叨,没事儿就扇人巴掌,禹域弟子谁没被打过?”
白鹤把翅膀撑得老开,落地时不客气地用尖喙啄向徐风檐。
徐风檐往后极速退去,怒斥:“还说不得!”
白鹤张翅狠狠地扇了好几下,飞出四五根羽毛,利剑似的扎向徐风檐,徐风檐一边躲一边在白鹤扇起来的灰尘里咳个不停,眼睛都红了。
荆苔看得好笑,招手让白鹤过来。
白鹤登时偃旗息鼓,矜贵至极地走过来,把脑袋蹭到荆苔的手心里。
徐风檐摸着心口,狐疑地看了好久——怎么这幅做派有点眼熟?
白鹤蹭得正很高兴,忽然扭头和甘蕲互相瞪了起来,荆苔歪头:“你们俩在干嘛?”
甘蕲:“友好交流。”
白鹤:“喔——”
徐风檐:“……”
听着两边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不过——徐风檐暗暗给白鹤鼓劲,不管怎么样,自家人看着可顺眼多了。
王灼倒一直没说话,片刻后他们在大殿落座,白鹤雕塑一样立在荆苔身边,甘蕲刻意挑了荆苔身侧的位置,王灼迟疑道:“甘道友……可有师承?”
荆苔一怔,连原本笑嘻嘻的甘蕲都愣住了。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头一个提起这个话题的居然会是王灼。
王灼摆摆手,笑:“算我多嘴,我只是……觉得甘道友与我有缘。”
当然有缘——荆苔想,你曾经把禹域弟子印打在他的灵骨上,驱逐了他的奴印。
甘蕲抿了一口几上的茶:“并无师承。”
“是吗?”王灼小小地问了一声。
虽然甘蕲被安排去了南峰的客房,可快日落的时候,荆苔还是在经香阁的小屋子里听到了动静。
彼时他还在琢磨阵法,银箔灯爆出数个灯花,荆苔放下笔,注视灯花四散,有些出神,片刻后他把灯罩取下来,拔下灯簪,用簪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玫瑰玉,灵石相撞,声音清脆,光影在他的颊边乱晃,一会是鱼、一会是云、一会是海洋,简直没个安静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