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32)
“祭祀的重要部分,总是在不断地重复这一过程啊。”荆苔轻轻道。
王灼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见静谧的夜晚里,从那小小的符咒上露出“咚”“咚”“咚”“咚”“咚”五声轻响,高低不同,像简简单单的五阶阶梯,小孩奔跑时留下的五道脚步声。
王灼一时觉得自己猜到了,一时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想明白。
思绪万千,混乱如麻,王灼终于抓到一支,如同浑身过电般浑身发麻,手也颤抖、嘴唇也颤抖:“这……是……乐!”
风随声止,仿天地灵物而作……乐。
“是五音。”楼致也明白过来,“五音……五音与五脏。”
“宫、商、角徵羽……”王灼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忽然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吐出两个字,“挽水!”
“什么?”楼致懵,他只听说、却没看过昧洞留下的第一本《微阳经》抄本。
王灼懊恼道:“银箔灯现世之前,正是挽水断流不久的时候—— 越来如此!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
“我也未曾想到,师兄不必自责。挽水断流之前,长雨不止,大水淹没整个流域。挽水中人在天赐阵法的庇佑下延长了这一过程,挽水中人在那个‘桃花源’里自主繁衍生息,直至族群湮灭。挽水里有个小孩,叫做赵长生,最后一个阵法落在了他的身上,他至此达到了真的‘长生’。即便族群已然荡然无存,他依然撑着他的船,永远地在那一天活着,循环往复。”荆苔长话短说,“而聿峡用的阵法,就是以五音为引的逆行大阵,宫均为君,另有商章、角青、徵心、羽水。”
楼致听到“徵心”两个字时眉梢微动:“人有五脏,天有五音,五脏正音,脾宫、肺商、肝角、心徵、肾羽。”
王灼看了一眼银箔灯的五笔,又看了一眼楼致,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难道,那个大能曾经搅合进挽水断流的事情里?为什么呢?”
荆苔:“因为需要先尝试,再在这流传甚广的银箔灯的灯火里再生。”
那个大能究竟是被引诱、还是被祂占了命线,这已经不得而知了。
但可以确认的是——
千年聿峡的命以及无数人在生活里、在成亲时、在读书时点燃的那些数不尽的银箔灯的灯火,一起点燃了祂的生气,祂正是经由这样数不尽的灵石火,才得以复归。
楼致不由得:“谁?”
“真实说着说着就成了传说,传着传着改头换面,传说成了飘渺的神话,事主无所不能,借着千万人的祈愿和刻板的理所当然登上神座,真正的灵物在历史里神出鬼没,就是想要找、也找不到。”荆苔道。
王灼搂着无主命灯的手猝然使劲,骨节泛白,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小苔,你知道了什么?”
“大师兄有没有听说过祂的名字。”荆苔在火花中比了一个“辛”字。
王灼道:“一两年前,昧洞传来信笺,叮嘱我们各自查阅典籍,看有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只字片语。”
荆苔问:“找到了么?”
“禹域藏书只找到一条。”王灼想起芸阁里忙活的身影,“说曾有老人落叶归根,路遇眉心一红的小儿,心善抱之,被劝夜晚留宿,待她翌日回乡之时,故乡已然在昨夜洪水中化为乌有。后人评价小儿乃上仙心善赐语,救老人一命,视为神迹。”
“神迹?”楼致嗤笑一声,“照那原文意思,那老人是老来归乡。数百年前就少有外出不归的游子,除非她是修士。若为修士,即便修为再不济,不能完全护村庄安然无恙,但难道她不能在洪水之中救出几人?即便是一两人,也好过无一生还。这算什么神迹?她会因心善抱起孤苦小儿,就不会因心善而至死都会后悔自己未能在当夜赶到吗?”
王灼恍然道:“有理。”
眉心一点红的、小儿?
——自己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是在哪里呢?荆苔皱起眉头,嘴里问:“昧洞那边有何说法?”
“据泊萍君所言,一共只有十条不到,短小薄弱,而且互相之间毫无关系,互不相证,皆是这样的‘神迹’言论,乍然看,像只是后人纯粹的牵强附会而已。”
“牵强附会?”荆苔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苦笑摇头,“这可不一定。”
“纤鳞君有何见解?”前昧洞弟子楼致严肃地问道。
“人有千面,千面不同,灵物亦是。”荆苔说,“在祂的足迹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后,仍然有几句片段穿插在传说里,越不可能的也许就是真的。比如……”
对面两人忙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在记忆存在之前,大地曾经一片荒芜,火焰四在,朽如大炉,佛经里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过了好久,王灼才犹犹豫豫地接上话头:“你说的、是真的?”
“无假。”荆苔黯然轻声道,“因为我曾亲眼目睹、亲身经历。”
“此地阵法联通疏庑与眠仙洲,在十六蓂的河道里有神鱼参光,在疏庑无人踏足的内境雾池有白色灵鱼,他……我管它叫‘司南’,而在矩海海域,穿过珊瑚礁、海雾、浮冰界,骨影常年栖息在那里。而实际上——”火光的涟漪里荡出模模糊糊的景象,三尾鱼齐头并进,在波浪里潜行,最终合三为一,“它们原本就是同一尾。”
荆苔隔着缭绕的火焰注视王灼的双眸:“师兄,你难道不想去眠仙洲看一看元师伯到底是怎么过世的吗?”
“当年骨影在洞见修士梦中引诱他们出海,从此一去不回。”楼致沉吟道,“……如同献祭。”
荆苔冷静道:“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以元师伯为例的洞见修士无一不在洞见巅峰,离朴露境只有一线之隔,然而一线可比天堑,即便是元师伯这样心智坚定的剑修,也无法抵抗‘道’的诱惑。”
王灼沉默不语。
荆苔道:“我言尽于此,不可多说了。”
“我答应你。”王灼最终说,“我把禹域所有的灵石押上去,如果这里断镜树山真成了银箔灯,也不要紧。”
他低头呢喃道:“一代剑尊的离世不能像落水时没声没响的石头。”
如果没有剑尊,没有苍鸾君元镂玉,就不会有不息土,也没有“一沙一世界”的沙艘。
荆苔微微颔首,闪身从火焰中离开了。
王灼捧着再没动静的命灯,伸手召出泽火站上去,凌空而下。
冷风嘶吼,被淹了一大半的不朽树在水面上摇摆树枝,三只无主命灯系在最上方,隐藏在群星璀璨、累累果实般的禹域命灯之中。
王灼没有犹豫地把手里的命灯系回原处,稍稍远离,沉默地看这一群闪光在江风中洇开,光晕庞大而错乱。
河底的鱼祟嗅到修士的气息,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快速赶来,它们的身影就像穿错在罅隙间的光影,如箭似蛇。
王灼知道属于人的灵魂早已从这些鱼祟身上离开,独留这一身错位颠倒的躯体,在等待着落日到来。
师尊……若您还在,会怎样面对这一切呢?
王灼记得元镂玉是那样锋利的一个人,她灵骨粗糙,于生死之际才成金丹,她像一阵雾气,冷静、寒冽、无处不在,却又不可触及。
也许反而是这样的人才堪称剑尊,也许仇沼才会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未曾真正地靠近过她的心扉。
但这样的人,依然会被“求道”二字牵引着进入死地。
一大群一大群的鱼祟群聚在他剑下的混水里,王灼不为所动,在脑海里描绘薤水温和而清冽的模样。
那是在多久之前?
明明陪伴了他这样长的时日,为何依然觉得那么遥远?仿佛天穹破了一个窟窿,从那个窟窿里倒映出另一个世界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