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43)
荆苔边走边想:甘蕲会在哪一道分枝口等着他呢?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仿佛时间也失去了意义,这里就像时间千般万象中的一个罅隙,逃脱开了任何俗世的洗礼,永远安静、永远寒冷。
荆苔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
“师尊?!”
荆苔半晌都合不拢嘴,晕晕乎乎地叫出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的背影,即使他浑身都蒙着纱巾般的微光,看起来像几度飞升的仙人。
那人没有理会,他背对着他,正在抚摸“路”上一颗巨大的珠子。
那宝珠比经香真人高,也比荆苔自己高了几个头,他们只能仰起头,像仰望先辈和天穹一样仰望它。
“师尊……”
荆苔的声音压得无比小了,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面前的人一片沉稳安宁,轻而缓,如一片梦的碎片。
时间停下脚步,梦不会轻易转身。
过了好久,“路”中数以千计的小鱼都汇集在经香真人的脚下,经香真人好像这个时候才注意到他,歪头,像不懂事的小孩一样笑起来,问:“你在叫我吗?”
还没等到荆苔的回答,他又问:“你是谁呢?”
荆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下去,昏暗之中,唯有脚下的“路”、那片叶子和经香真人在发光。
“你……一直在这里吗?”
最后,荆苔这样问道。
“嗯。”经香真人笑,“是呀,很久很久了,你要去阁里吗?”
什么阁?
经香真人往前指道:“你顺着这条,一直走下去,那就是阁的方向,你要什么都好,一直走下去吧。”
然后经香真人就掉过头,继续抚摸宝珠。
之后无论荆苔如何搭话,他都没有反应,荆苔满腹疑团,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盯着经香真人专心抚摸的手,再看向宝珠,宝珠上全是浮光跃金般的涟漪,自顾自地荡漾着。
荆苔一晃神,仿佛从中听到了奄奄一息的呼吸声,但回过神专心听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千万遍迟疑过后,荆苔终于还是迈开脚步,继续往“路”延伸的来处走去。
经香真人说的“阁”,难道指的是经香阁吗?
经香阁难道不是在火世界的秘境里吗?
难道世间还有第三座经香阁?
荆苔走过经香真人,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仍然万分仔细地抚摸宝珠,仿佛那就是他此生唯一的事业、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宝珠微微颤抖,从涟漪上,荆苔甚至还看出了几分喜悦和欢快。
再往前走,荆苔又遇到了一颗相差无几的宝珠,以及又一个专心致志抚摸叶片的经香真人。
荆苔惊讶地停下脚步,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但移开手,经香真人仍然存在于宝珠前,如此虔诚、如此爱护。
经香真人注意到他,懵懂笑了。
“继续往下走哦。”经香真人说,“尽头就是阁里,快去吧。”
声线温和,如同失眠、噩梦时的安抚。
荆苔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推着,一句话也没有问,糊里糊涂地就走了下去。
他遇到无数颗宝珠,遇到无数个经香真人,每一个经香真人都含笑抚弄宝珠,都用一双懵懂无知的眼眸看他,轻轻催促他一直走下去。
“去阁里。”
后来荆苔的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一直走下去,不要停下、不要回头,走到阁里为止。”
在某一个分枝口,某一个经香真人向他描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世事无常,在选择之中指向不同的方向,每一时每一刻,都会促成不同的可能、不同的故事。这些已完成的、未完成的可能并不会流散,它存在于天地的想象、记忆和梦里。只是太多了、太重了,天地也承担不住,于是才有神树生长,支撑天地不要倒塌,也用以存放那些可能。”
“所有的可能在神树间生长,或许有一日也会结果,神树长在冰窟里,每一枚叶子都是宝珠,它们在子时和午时,散发浓香,所以叫作‘珠树’。”
“或者也叫作‘业露’。”
“宿业挥发之繁露。”
“孩子。”经香真人用一种温和忧愁、仿佛理解了世界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看起来太紧张,像绷紧的弦。”
“我找不到当归。”荆苔老老实实道,“我确实很不安。”
“他是你的护身符吧。”经香真人笑起来。
荆苔猛然间以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经香真人——准确来说,是记得他的那一个,或许他遇到的每个经香真人都是真的、或许又都是假的——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个经香真人口中的护身符与荆苔所理解的不太一致。
仿佛经香真人所谓的“护身符”和“道侣”没有什么区别。
“你会找到他的。”经香真人祝福他,颀长的身影笼罩在宝珠温润的光泽里,面容年轻而天真,没有经历过任何宿业的打磨,高高地站在树上,就不会掺合进爱恨情仇、生死离亡中。
荆苔一愣,点点头,真心诚意道:“谢谢您。”
说罢他别过头,继续往似乎没有尽头的前方走去,荆苔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了,他就在神树珠树的枝干下,走过一片又一片宝珠模样的叶子,他的师尊和珠树有着密切的关系,或许珠树给予了师尊安身之所。
所以师尊到底会是什么呢?
荆苔手里突然捏了一个“破”符,没有丝毫前兆地猛一扭身,往回冲去,经香真人的微笑僵在半空中,勾不上去,也跌不下来。
“放肆!”经香真人冷冷道。
这一句似乎不是经香真人一个人说的。
同一瞬间,仿佛万千个经香真人都冷而绝然地吐出这两个字,激得荆苔天灵盖仿佛都被掀了起来,灵脉滞息,符咒“哧啦”一声,打了个空响。
“你,放肆。”
经香真人一挥手,荆苔瞬间被掀到了数十尺之外,他在半空中强行扭过身,落地后又滑行了好长一段距离,刚拔腿要跑,不料绿色枝干迅速绵软下去,如同沼泽,一口咬住荆苔两只脚,张牙舞爪地要吞了他。
荆苔强行运动灵脉而不得,急得出了一头冷汗。
眼看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枝干里,焦急之下,荆苔的掌心迸出几朵火花,这几朵冒烟的火花像是打在了他脑子里一般,仿佛七窍猛地被打通了,荆苔福至心灵,一抹火从他的灵脉钻出,眨眼间,整个陷进去的下半身都烧了起来。
那模样分明像个自焚的自尽者。
荆苔从经香真人的瞳孔里瞧见了自己一身火的样子,但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一种回到家乡的温暖和满足感,枝干受不得烧,匆匆退去,不过几个眨眼,荆苔就回到了坚实的枝干上,小鱼离他千里万里,都跑去了经香真人的脚下。
“你……是火?”经香真人拧眉打量他,而后摇摇头,“不,你不是他。”
荆苔呼吸急促,猛地拔地而出,心里对经香真人口中的“他”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但他没有说,用火力捏了一个巨大的“破”字符,火色亮得骇人。
经香真人挥掌,小鱼跃出枝干,眨眼间互相咬着尾鳍,连城一面盾牌,牢牢地抵住了破字符。
“你跟我打有什么用?”经香真人在鱼之后注视荆苔。
荆苔没理他,只专心致志地往盾牌上抛破字符。
经香真人:“无论你要什么答案,都去阁里说,这里影响不了任何事。”
荆苔依然不理他,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来回,抛符咒的人却突然改了目标,经香真人只在鱼群的缝隙里看见荆苔扬起一把刀,直指宝珠。
“你给我停下来!”经香真人的瞳孔猛烈颤抖,“你手里是什么?!”
没有任何武器法宝能够钻过宝珠去改变因果,但珊瑚刀可以。
经香真人不知道珊瑚刀,但不影响他一眼就看出那柄刀的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