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76)
荆苔不让甘蕲碰刀,自己却神使鬼差地用指腹迅速地抹了一下,鲜红的血顿时从指腹里流出来,小小的一滴,很快就干涸,凝固成浆糊状。
一股沉重的悲意从刀身上席卷而来,如同一根在泥水里浸泡过的绳索,没等荆苔有意识地逃离就把他捆得严严实实。
头上悬着的弯刀大得能横跨整块大陆,从雪山到大海,从极冷到极深。肃冷的气息像雨季的暴雨倾盆浇下,荆苔恍惚地被淋得一身湿透,寒气钻透四肢百骸,换做其他任何人站在这刀锋之下,怕是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仿佛自己的头颅早就被挂在刀尖。
这其中会有许多人……但惟独不会是荆苔。
“没有法器能大过天地。”一抔水从肩头滴下,凉如眼泪,爆炸在荆苔的足边,他面朝昏暗的天穹,看着云朵的阴影连接成人间的形状,模糊的面孔成群结队地闪过,他轻轻说,“莫托大,歇着吧。”
那柄弯刀没有动,荆苔也一动不动,直到他看见附着在刀锋上的灵息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像极了泫然欲泣的姿态,片刻后它们齐齐狂哭,哭声上穷碧落下黄泉,掀开海浪,巨浪滔天。
荆苔下意识闭上双眸,再睁开时,幻境散了,无影无踪。
他踉跄后退两步,倒在甘蕲的怀里。
那个幻境的出现和消散都在瞬息之间,在外人看来,荆苔不过是发了一息的小呆,不足挂齿。甘蕲一手接住荆苔,垂下眼帘,随即狠狠蹙眉,捏手诀召出遂初剑,遂初和它的主人烧着同一腔怒火。
重刀没有应战,三下五除二地破开土壁,利索地冲进那黑黑的新甬道里。
荆苔还晕着,依然撑着把自己从甘蕲的怀里撕出来,然后带着一脑金星连忙追上去,一边跑一边喊:“走啊!”
遂初跟着他一起往前冲,像一尾鲜红的鱼。
青吟完全没看懂发生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表达出自己的疑问,就被面色不虞的甘蕲赶羊似的,只好一起跟着跑。
重刀飞得老快,涌过来的味道很沉,荆苔闻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却还是感到了一些不舒服。
半路上,荆苔气喘吁吁,带着的禹域名牌忽然突兀地闪起来,把他吓一跳。
他一边继续留意重刀的走向,一边分神触碰名牌,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纤鳞君吗?是纤鳞君吗?你和鱼矶君跑哪去了?”
声音之大,荆苔差点耳鸣得打趔趄,他觉得声音有点耳熟,想了想,好像是归长羡。
归长羡接着大声嚷嚷:“算了你们也回答不了我,反正不急,暂时用不着你们,这儿的骨影群是那位紫栴君带来的,现在凝云君、星浮君和他打——。”
然后声音突然截断了。
归长羡话没说完,在临时捏起的假名牌上燃烧的灵火就熄了。
他们依然在使用银箔灯互传消息,林檀和柳家兄弟打起来的一刹那,翥宗的烟雾就断掉了,最后只有禹域和昧洞没有断,他们不知道翥宗发展到了哪一步,自然也不知道林檀狠到直接剜了自己两枚眼珠。
王灼皱眉等归长羡的下文,徐风檐等不及,立马问:“这是他收到了没收到?”
“不知道。”归长羡诚实地答,“应该吧。就是可惜没说完。”
“什么叫应该啊!”徐风檐急得直跺脚,“那他会在哪?都怪那个姓甘的不是好人。”
归长羡眼皮一跳,实在觉得这怪得着实没有道理:“额……不论如何,纤鳞君的人是在翥宗地界的。”
“泊萍君。”王灼仿佛带着隐怒,“翥宗的骨影群同禹域的那一群……和林檀?”
“不知道。”归长羡知道他要说什么,“炬明君,不急在一时,等事情了了,便知道端道友的命账该算到谁的身上去。”
王灼沉默。
归长羡挥手掐灭烟雾,撑着下巴,隔着纷飞的大雪盯着海面,矩海今天也很平静、很沉默,什么时候它才能诚实、怜悯起来呢?
——可能永远都没有这一天,归长羡嗤笑,傲慢的大海啊。
方澜靠近,轻轻叫一声师尊,道:“那两位在何处,师尊算出来了吗?”
“没有。”归长羡打哈欠,“但既然在翥宗,又是算不出来的地方,还能是哪里。”
方澜一怔:“您是说……”
“是咯。”归长羡用食指关节刮蹭着嘴角,“没有其他的地方了。”
方澜默了一会:“那紫栴君……”
“阿澜,你找不着参光了是吧。”归长羡突然说,“骨影……那种怪物,怎么肯听人的话,这多诡异呐,柳家……”
归长羡呷酒,低低地又重复一遍:“柳家。”
他特别想把宿梧从水里揪出来,问问柳家到底发生过什么,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单纯的弑妹。林檀当初前一天废掉剑道,第二天他的老虎就出现了。林漓那姑娘归长羡之前也见过几面,没什么大印象,就记得是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还有……归长羡眯起眼睛,忽然发现自己忽略掉了一个人,管岫。管岫和柳家兄弟在翥宗三足鼎立,互相不可缺失,翥宗发生这样大的事情,管岫居然不在,她会去哪里、能去哪里。
归长羡捏着“迷津”,朝虚空一撒。
重刀消失在甬道尽头的迷雾中,雾浓得深入其中的人难以辨别方向,只能靠着本能行走。忽然,雾团涌过来,仿佛那一头有什么东西在推着它往前走,顷刻间,两人以及姗姗来迟的青吟都被浓雾一口吞下。
甘蕲第一时间伸手握住了荆苔的手。
荆苔打了个激灵,觉得被握住的整只手都不太对劲。
“这是哪?”青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心地往前踱步,双手举起,不断摸索着,“二位道友还在吗?”
“没跑。”甘蕲敷衍地应一声。
荆苔捏捏甘蕲的虎口,不确定地问:“你闻到什么味道了么?”
白色的浓雾中,荆苔看不清甘蕲的神色,只能感受到甘蕲的手,烫得很,他在心底评价,甘蕲一直没答话,反而是青吟一面咳一面说:“我闻到水腥味。”
荆苔想想:“有没有那种、毒瘴的感觉。”
青吟辨认一下,声音也跟着雾蒙蒙起来:“没有,很干净。”
“短时间总不能又来一条死水。”甘蕲终于开了金口,“我们往前走吧。”
荆苔没有反对,被甘蕲拉着手带着往前走。
说来奇怪,这浓雾里格外明亮,每一粒水汽都像一面湛亮的镜子,把这里照得比白昼还明亮,简直像是在云端仙闼,他隐隐从前方的雾中看见甘蕲青绿色的袍子,还有对方拉着自己的手。
青吟没有人带,只好跌跌撞撞地自己摸。
他摸着湿润的岩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了数十步忽然摸不到岩壁了,顿时一怔,手便往后退了一点,又摸到熟悉的触感,又试探性地往前伸,手下顿时又空了。周围安静得可怕。
……这是……出口?
青吟欣喜若狂地差点没跳起来:“我们找到出口了吗?!”
“谁跟你‘我们’。”甘蕲的声音也被雾抹得朦朦胧胧,听上去温和了许多,也没那么招人打,“况且你哪只眼睛看出来这是出口?”
“可我摸到了洞口。”青吟不信。
“那只能说明到了一个新的陷阱。”甘蕲不慌不忙,“俗话怎么说的来着——才出虎穴又进狼窝。”
荆苔把甘蕲拉回来,近得能看清对方的眉眼还有那枚金珠:“你知道这是哪?”
“嗯。”甘蕲点头,扫起剑气把雾一刮,远方没有叶子的大树林立,像无数个高高瘦瘦的篆体成了精,一些模糊的声响渐次传来,听着像鱼群游动,甘蕲说,“这里是雾池。”
“雾池是哪?”青吟好不容易摸出来。
甘蕲没答,却说:“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