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65)
他散乱的头发泻下来,无意地扫过荆苔的脖子、喉结,很痒,他们呼吸纠缠。不知道是不是荆苔的错觉,他感受到甘蕲碰到自己的时候,那些困倦消失、疼痛也不再,终于……安心了下来。
“没事,我不会死的,至少不是今天。”荆苔浑身都没有力气,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用气声问,“你疼不疼?”
“不疼。”甘蕲不肯起身。
荆苔的眼神下移,想起自己落潭之前干过的事,有点心虚,甘蕲腹部横插了一炳长剑,通体青白,泛着冽冽寒光,咬着甘蕲的肝脏,吞着他的滚烫鲜血。甘蕲好像知道他在看什么,哑声说:“不疼的,这是小师叔的浮休剑,是么?”
荆苔咬着嘴唇,怀着歉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浮休了,通常,它都是以一根灯簪的形式插在自己的头发上。
“我的荣幸。”甘蕲含着血笑笑,他终于舍得立起身,侧头把嘴里的血吐掉,随意曲起食指抹掉嘴角的残血。
荆苔的心忽地一动,迅速艰难地把眼神侧开,看到他们的身后,火潭热烈烧灼,好像要把一切都燃烧殆尽,然后带领他们回到矇昧无知的世界初始。
另一边,妖王应鸣机虚弱地跪在地上,一对凤凰翅膀无力地垂着,妖王似乎还陷在疯魔之中,一双凤目失了焦距,好像含着水般,朦朦胧胧。
倒在妖王身侧的云青霭忽然动了动,应鸣机发狂后,所有企图靠近他的妖众都被不留情地揍了回去,包括云青霭。最后也只有云青霭,一次一次地被打在地上,又一次次地重新站起来。
最后,他被打得遍体鳞伤,遍身的骨头都好像被碎了,还不死心地爬向应鸣机,一寸一寸,慢慢吞吞。等好不容易地挪到应鸣机身前,他喘了口气,抓着应鸣机的羽衣,用断掉的双腿支撑自己站起来,笑了笑,颤抖着吻上应鸣机的嘴角。
应鸣机浑身一颤,凤目忽然找回了意识般闪了闪,这一次终于没有对云青霭打回去,只是迟疑了一瞬,然后认命一样闭上眼回应,他们交换着对方的血液。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和妖众缠斗。
妖群无穷无尽,妖气四溢,那个身影缠斗的影子却不见颓势,拼尽全力,每一剑都想要了所有敌人的命。荆苔看到了那个小孩猩红的双眸,癫狂如魔,他手里握着的——荆苔定睛一看——是甘蕲的本命剑遂初。
电光火石间,如同被一道刺目的闪电击中,数不尽的回忆涌入了荆苔的大脑,击得他头疼如焚,冷汗俱下,连绵起伏的山峦、爆炸、洪水……他终于想起来了……
甘蕲紧紧抱住他打颤的身体,荆苔喘息着:“珠脉……半妖……锦杼关……”
甘蕲的脸色一沉,怀里一向冰凉的荆苔不正常地逐渐升温,然后发烫,甘蕲突然感受到什么,抽出来一只全是血的手——荆苔正在融化!
从双足开始,化作血泥,掉进火潭里,融进泥土里,渗在甘蕲的衣袍中。
当归一剑扫倒一片妖群,灵力掀起猛烈飓风,修为之高不像是他的那个年纪会有的。他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抖得几乎成筛糠,遂初脱手,砸在地上,“铛”的一声。
“对不起,我都忘了。”荆苔又看向当归,眉眼温柔,看上去有些恍惚,“还有……当归。”
当归哭着大吼:“我不要你道歉!!”
“还有办法,是不是。”甘蕲紧捏着荆苔的双手,轻声问。
行藏不知什么时候从缠斗里脱身出来,对他们残忍道:“阵法已成,纤鳞君必须要死,鱼矶君,你捞不起来的。”
“你闭嘴!!”当归吼,他伏在荆苔身边,哭得很凄惨。
“还有办法,是不是?”甘蕲重复问了一遍,好像在说服自己,“你说过的,不会死在今天。”
“有。”荆苔点头,发现自己被甘蕲这样看着的时候,几乎毫无抵挡地交托处自己的信任。他居然还挤出了一个不成模样的笑,想再抬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成泥,只好作罢。
荆苔用气声问:“三日之内,可以吗?”
“可以。”甘蕲笃定道。
荆苔越来越困,都快没有力气睁眼了,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很难听清楚:“灵骨……乾坤袋……”
甘蕲把自己的耳朵贴在荆苔的唇边:“还有什么?”
“……笅台。”
“好,我保证。”甘蕲飞快地说。
荆苔上下眼皮打架,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单音节,然后困极了似的睡过去,整个人就迅速融化,化作无穷无尽的血泥落进燃烧的火潭中,甘蕲一把抱去,只握住了荆苔的那截莹白的灵骨,还有他送给荆苔的那截白珊瑚和乾坤袋,白珊瑚被荆苔一直戴在颈上,还粘带着温热的余温。
当归的哭声让甘蕲心里烦躁无比,他当胸给了小孩一脚,声音冰凉:“你闭嘴,吵死了。”
血从甘蕲的眼角里流出来,他的眼睛也染上了如同当归的猩红色。
甘蕲一把从自己身上抽出浮休剑,插在地上支撑自己,那血顺着剑刃蜿蜒流下,仿佛源源不绝。他置之不理,把荆苔的灵骨珍惜地护在怀里,立誓般再说了一遍:“我保证。”
甘蕲一把揪住哭得发懵的当归,捡起浮休剑和遂初剑,浑身冰冷的气息翻涌。
他那对理应是装饰性的孔雀翅膀忽然铮然张开,煽动的时候掀起小小的旋风。行藏含笑问:“这儿鱼矶君不管了么?”
甘蕲冰冷地扫了他一眼,吐出几个字:“与我无关。”
行藏啧一声,打量甘蕲离开的身影:“原来是个不妖不人的东西,难怪。”
他慢慢走到互相依偎的妖王妖后的身边,妖众倒了一地,一半是被应鸣机打下的,一半是被不要命的当归所伤。行藏走过他们,对痛楚的呻|吟视而不见,直到走到相互拥抱的妖王妖后身边才驻足,微笑着轻轻说:“殿下,阵法已成。”
妖王好不容易偃旗息鼓,已经虚弱得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听到行藏的声音竟然动了动。
“行藏!!”云青霭终于觉出行藏的不对劲了,但他软绵绵的手臂抵抗不住应鸣机的任何动作,应鸣机只是轻轻一推,就把他推倒在地。
行藏狡黠地笑笑:“云后,冒犯了。”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云青霭匆忙之下甩出几个虚弱的水灵球,还没碰到行藏就无力地消散了。行藏早有预感般无所谓地一耸肩,向应鸣机伸出搀扶的手,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敬谦和,说出的话却让云青霭毛骨悚然,“殿下,臣陪着殿下。”
云青霭无力地看见应鸣机微微颔首,把自己的手递给行藏,
行藏从先王开始,八百多年前就在芣崖为相,他一直非常亲和,喜欢抱着自己的大尾巴,从不摆架子,偶尔也会老朋友似的开应鸣机和他的玩笑。云青霭记得,当时应鸣机答应他的求婚后,就是行藏第一个站出来祝福他们,说他们是天作之合,生死不离。
如今,也是行藏,亲手夺走了云青霭赴死的权力。
“应鸣机!!!”云青霭绝望地嘶哑大吼,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几尺,遍地都是他和应鸣机的血泊,浓烈得几乎是黑色。
应鸣机和行藏已经走到了潭边,火苗几乎要撩到他们的衣服和头发。
云青霭眼里全是血丝,神经被拉得在崩裂的边缘,视线恍惚,但应鸣机的身影却分外清楚,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哑声祈求:“应鸣机!你回头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应鸣机微微停滞,云青霭猛地一颤,绝望中生出最后的些微希望,喃喃:“应鸣机……应鸣机……”
但云青霭的愿望再次落空。
也许应鸣机想回头再看自己的王后一眼,也许他后悔了,也许他什么都没想,谁都不知道,谁都不会知道,谁也不能知道。
但从始至终,应鸣机没有回过头,他像火星回到篝火,坚决地、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