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31)
“……鱼……”
“鱼。”王灼耐心地重复一遍。
“……火……”
“火。”
“……水……”
“水。”
楼致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里烧着大火,视线里白光一片,红鱼顶着看不见的墙,要它倒塌。
忽然,身躯骤然一轻。
楼致惊奇地打量四周的空白,打量自己轻飘飘的四肢百骸——他死了吗?
这么容易就死了吗?
“放轻松点。”有女人轻柔地说,“灵魂是自由的。”
楼致闻言,下意识地放松了呼吸和思绪,迷雾慢慢散开,鱼群散如河灯,随水流缓缓流远,载着活人的思念和祈愿,平稳地飘去,灯火在河上开了无数红色的花。
周遭渐渐清明,风景流动如风,好像是用数不清的丝线绞缠出来的。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一匹布吗?
两位女子并肩而来,一老一少,皆着素服,年轻些的面容清晰,隐约能看出两三分熟悉,另一位肩部以上却是朦胧如影。
等她们走近上来,楼致愣了,迟疑道:“计……计前辈?”
计臻点点下巴,为楼致介绍:“楼小公子,这是我师尊。”
楼致一惊,接着行了一个大礼,以昧洞后辈之礼,重重地低下头颅:“师叔。”
锡碧说了什么,在楼致看来却像层层水浪声,听不清。
楼致如坠冰窟,难道这就是消失的代价吗?
计臻解释:“师尊问,洞主还好么?”
楼致想了一会,觉得锡碧说的其实是上上一任洞主,他谨慎答:“香火未断。”
锡碧又说了什么,计臻侧耳倾听,然后说:“师尊说,应当的,不知道矩海眠仙洲上的雾散了没有。”
楼致老实答:“没有。”
计臻再次转述锡碧的话:“真可惜,我怕是看不到那天了。”
矩海中央的眠仙洲,传说中是始神长眠之地。
据昧洞记载,数年之前,还能看清眠仙洲上长满浩荡澎湃的蓂荚,不知从何时起,眠仙洲就被终年难散的浓雾包裹。
迢迢矩海、重重白雾,那眠仙洲至此便成了世外之地、无何有之乡。
“二位前辈,那郜听是……”楼致忍不住问。
计臻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制止他:“嘘——不可说。”
楼致噎住。
计臻伸展手臂,自顾自说:“这匹布,小公子看如何?”
“绝佳。”
“此布,是师尊仿拟神器而织,然而倾尽毕生之力也未能成,后来我得到了那把梭子,竭力为师尊收尾,终于,织就此图。”计臻笑了一下,“自后,我与师尊残魂便附着在此布之上,就是为了今日。”
计臻注视楼致,吐字清晰:“此图,可……容纳活物,虽然,不太多。”
可容纳活物的布匹!
楼致惊得骨头狂跳,胸如擂鼓,他看看计臻,又看看锡碧 ,最后又看回计臻身上,忽然觉得看不见面容的锡碧其实也一直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一切,以世外之目看,以世外之耳听,以世外之心感受。
计臻上前一步,说:“若你应允,师尊将授你一阵,助你挪山移海,将他们移进布中,由此便可平安。”
锡碧慈眉善目,端得一幅大慈大悲相。
“如何平安?”楼致急问,“他们都是……石头了。”
他泄气极了。
计臻笑着摆摆手,又指向自己:“此阵还能助灵魂跳脱世外,重寻躯体,就如我一般——这是神的慈悲。”
楼致心念一动,想起计臻的经历,遂有了些豁然开朗之感,拱手长辑:“请赐教。”
“只能转移一些化石不久的人,看他们的命了,并非全然都能救回来。且之后,他们会忘记前尘,失去灵骨,过凡人的一生。”计臻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小公子,师尊说你肉身过分短命,却命不该绝,听说你是感念到师尊气息而来,想来,也是命中注定。若上天垂怜,或许也有重回大道的一天。”
计臻狡黠地眨眨眼睛:“或许是个小天才也说不定。”
楼致沉默一会,问:“他们会忘记我吗?”
“大概会。”计臻毫不客气地说,“记忆贵重,除神以外,不可沾染,神或许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慈悲。”
“可前辈……还是封住了但府君的记忆,以人之身。”
计臻秀美的眉眼间浮现忧伤和惆怅:“是啊,我的错。”
锡碧的声音仍然化作水浪波动,听不懂,但楼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懂得了她的意思。“沾染神事,无异于鸠占鹊巢,慈心成了坏心,福气也是祸气。”
楼致叹口气。
计臻转述锡碧之语:“终会重逢。”
好吧。
楼致狠下心,忽然想起那少年,问:“那……前辈的孩子呢?越公子呢?”
计臻的话音突然沉了下去,连呼吸声也没了,散下的发丝柔柔地蹭着脸颊,让她想起同越汲那傻子结契时满屋的流苏,乾娘的笑、晴姐的祝词,想起越汲在炉火的焚烧下支撑不下,一双原本应当无比漂亮的翅膀摇摇欲坠,他抬起头,用气声说:“……不……不后悔……”
她本该早点猜到,那样异常美丽妖冶的脸,本不该是凡人所有的。
越汲第一次现妖身,正是第一捧炉火烧起来的时候,吓得所有凡人不停叫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重复万年的俗套戏码。
身后恶名,他们都管不了。
“我与阿汲,同心同意。”计臻回过神来,狠狠吸了一口气,“至此……绝不后悔。”
“那孩子,我也见过了,他该知道的都已知道,我说——”
“活着,就是有待来日。命只有一回,死人永垂不朽,但只有活着,才配谈不朽。”甘蕲抬起头,对舞毕花枝的荆苔认真地说,“她对我说的。”
荆苔嗖地挽了个剑花,一瓣花瓣飘然而落,形似蝴蝶。
他只依稀记得祭祀剑舞的动作,有些模糊的地方趁势,也就顺过去了,若是细看,着实错了不少,希望神鱼多多体恤——荆苔心想,又想,其实我舞得蛮好看的。
甘蕲也觉得好看,目光炯炯,灼然似火,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不舍得错过。
那片花瓣落在河面上,水沫以花瓣为中心猝然退却,形成一个圆形。
荆苔震惊地低头,忽然听到水声,淙淙,由小变大,火光荡成涟漪,都好像因此凉却下来。
第101章 凭兰桡(七)
楼致跟着锡碧学习勾勒图画那些看不懂的阵纹,跟着她吟诵听不懂的谣曲,想象万象大千都晕乎乎地浮起来,卷成一幅卷轴,外面的人像是在看画,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他想起了自己在昧洞二十余年的冰雪般的少年时间。
如果可以选的话,大概他也会喜欢那些平淡的、普通的生活,就像一碗没有加盐和调料的面汤,然而他又想,尝过味道的人,或许也已经回不去了。
楼致得出结论。
其实他所喜爱、所期望的,都是梦里的一首歌,过于温暖、美好,但依然虚幻得不可思议。
昧洞培养出来的弟子,都是弃生命不顾只为朝闻道的疯子。
作为其中一员,楼致学着做疯子、也天生是疯子。
计臻平静地看着这一切,眼眸如古井,深沉而干涸,没有人知道她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想起她的爱人和孩子。
“小公子。”计臻沉声,“好好记下来,这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
楼致兢兢业业,但发现即使他不能看懂阵纹和谣曲中的含义,它们依然如见故人似的打了个招呼,顺手拈来。
这就像他驾船行在一条短而湍急的河里,本以为终点不远。突然一尾刀斧般的大鱼横空出世,矜傲地瞥愣成木雕的人类一眼,甩尾而去,不管它的出现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在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