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15)
也就在这同时,高飞的鸟群落下一枚灵蛋。
鸟群飞来的地方,阴雨绵绵,正处于由水凝成的噩梦中,要等很多很多年后,等到一位不断逼进死地的王将它们拯救。
圆滚滚的蛋不经意落进白花的拥抱中,觉得很温暖、很柔和,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家,于是它酣睡——我的家,它想。
当归从父母身上剥夺的生命随着血液奔回到母亲的作品之中。
血流够了,生命还没走,伤口却开始愈合,万物生灵都不肯收走亲子的命。斑斓的布卷左下角出现一枚小小的金印,像极了孔雀妖琉璃般的瞳眸。
当归倏地跪下,双手捧起布卷,额上青筋崩崩直抽,心跳如雷,炸得他眼前白光阵阵。
他竭力去看金印的隐现,靠得很近,那枚半个拳头大小的金印瞬间占据了当归整个视野,呼吸跟不上额角跳动的痛楚。很快他发现,原来当每一束血液从四肢百骸流回他两块灵骨的时候,金印上就会多出一个笔画。
——而那个字,实在太难写了。
那是个,“臻”字。
当归的眼睛睁得老大,两块灵骨都灼热地燃烧起来,仿佛背负了两幅由火制成的枷锁,藻鉴布很凉、很柔和,包容着烈焰和沸腾,就好像计臻坐在布机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块布是为谁而织。
荆苔握住他不断颤抖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嘘。嘘。没事。没事。”
“计臻姑娘,是织女锡碧的弟子?”玉珑难以置信道,“那不就是说,她有昧洞的传承?”
王灼沉声道:“楼兄,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前辈?”
楼致缓缓点头:“……我就说为何她的命灯似熄未熄……原来如此。”
“人是不能有两辈子的。”王灼轻轻说,他话音刚落,就见楼致眉毛微微一动,目光灼灼地看来,好似他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王灼疑道:“我说错了?”
“当然没有。”楼致笑了,有些快意,眼神澄澈,“王兄说得很对。”
王灼到底没问下去,却觉得楼致好像参透了什么,究竟是什么他想不明白,但一定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布卷上的图案忽然变淡,像掺杂了凉水,缓缓消散。当归疯狂地擦拭那金印消失的位置,却一无所得,眼眸时红时黑,如同鬼魅。
一双温热的手遮住他的双眼。
当归动作猛地一滞,这才发现自己冷汗阵阵,这时才突然冷静下来,才感觉到冷。
“看来我给你取的名字,你也用不太久了。”荆苔平静道,甚至还带了点笑意。
当归没说话。
荆苔道:“能知道来处,是大幸,我觉着你的父母很不错,是很好的人——虽然其中有一位算不上是纯粹的人,你说呢?”
“嗯。”
“你也这样觉得,那就很好。”荆苔说,“想一想叫什么比较好,就姓甘吧,由头很好。”
当归眼前依然一片黑:“不。”
“小师兄。”玉珑谨慎地插了个嘴。
荆苔示意她直接说。玉珑舔舔干裂的嘴唇,心想自己在修行之外读过的每一本闲书都是有用的:“我曾在药典之中读到过,当归,还有另外两个名字。”
荆苔来了精神:“你说来听听。”
“一名文无。”玉珑说,“文章的文,有无的无。”
荆苔想了想,摇头:“甘文无,不怎么好听。还有一个呢?”
当归静静不动。
“蕲。”玉珑说,“草字头,左单右斤。”
“蕲啊——香草。寻求。意头不错。”荆苔忽然笑了一声,语气松快,“小当归,我想起一则典故,关于这个祈求的‘蕲’字。”
“是什么?”楼致侧过身,看当归久久不言,自己又感兴趣得厉害,替他回答。
“昔日有人问贤者,‘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贤者答,世间没有不死的道理,于是那人又问,‘以蕲久生,可乎?’,贤者又答,人也没有长生的道理。”
“然后呢?”当归终于出声了。
荆苔慢慢地,用当归幻觉中那种不急不忙、未来时间还有无限长的语气,悠然说:“人世的是非、苦乐、毁誉、好恶……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无所分别,无不消灭,百年寿命已算长久腻烦,何况千年万年,这就是久生之苦。”
楼致眉梢微动。
当归恍恍惚惚,只听荆苔清浅似玉的嗓音如同天外之人:“既生或是将死,无不废而任之,等到无不废、无不任的那一刻,何遽迟速。”
王灼叹气:“这又是经香师叔教你的奇怪道理。”
“或许吧。”荆苔收回手掌,面前少年轻轻拂去布卷上的残影,顶着后背灼痛,他郑重道:“甘,蕲。我便叫这个名字了,谢小师叔赐名。”
王灼叹息,在甘蕲额上点了点:“我这是收了一个不得了的徒弟,小苔,你便是后悔,也不能还给你。”
“废而任之之人。”荆苔浅笑,“不敢留下传承。”
“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楼致轻笑,“荆兄的师尊真是位奇人。”
荆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甘蕲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站得直溜溜,身披那镂金错彩的藻鉴衣裳,差点没瞎了王灼的眼睛。
楼致也看得眼瞎,搔搔自己的下巴:“太亮眼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道雷鸣,接着闪电呲啦划下一大道,照得如同白昼,众人的影子森森投掷在地,楼致一抖:“我又不通预言术。”
王灼按下他的肩,心有预感地上前推开了窗,冷风夹雨侵袭,寒意凛然,雨势怦然加大,远处一片黑暗,忽然见四点灵光腾跃而来。
与此同时,荆苔灵识猛然一炸,甘蕲比他更快地翻出锦杼关玉牌。
两块玉牌捧在一块,全都裂了。
王灼的心咯噔咯噔跳个不停,那四点灵光越发近了,不是白的——那是红色鹿角!危急之时的红色鹿角!
像火一样在雨幕中燃烧。
出事了!他们派出去的所有人!任芷义、由咏、由子墨、练元璇、卫慕山、乐曾、相敏才,全都出事了!
银箔灯炸了个灯花,众人齐齐胆颤。
代攸死鱼一般弹了一下——他的眼珠越来越浑浊,越来越难以看清——他在代乐游的怀里忽然狠狠抽搐,又痴又傻地狂笑起来,张牙舞爪,表情固定在一个痴迷的模样。
代乐游被吓得花容失色,她真的不能再被吓了。
“呀!”代攸拍了一下掌,银箔灯的火焰跟着他一抖。
代攸笑着,像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是呀是呀!离开的人都要回来,偷来的东西都要还回去,死人要重新变成泥土,吃进肚里的肉要完好无损地吐出来。就是这样!”
没有人理他,代攸咧开嘴,露出牙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丝霞烟雨透,曲洇墨砚湿。侬听三月雨,絮絮,潮满焚松,镜梅漏尽星桥。”
但虹怒吼:“你住嘴!”
“……水浮空去,游丝不忙,适情三万六千日。”代攸恍若未闻,嘻嘻而唱,声音越发高昂,“鸿皱银塘珠酥天,铜华茫茫,离会总来,心绪渺,秋水拂尘徽。”
第87章 寄燕然(十八)
荆苔听着耳熟,一想,这不就是乾娘孙女满月宴上唱的小曲儿么?他还记得那群乐官拨弦拉琴幽幽唱和的模样。
代攸不成调甚至难听得要命的小曲唱得但虹心颤不已,也唱得甘蕲陷入沉思,王灼和楼致想来也记起来了。王灼吊着眉毛,抓不准是不是该把这昏头昏脑的亭长给打晕了才好——可他们的师弟师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难听的曲子把闾家父子给吵醒了。闾义果张嘴就骂:“小老头子你唱什么屁东西,招魂吗搁这。”身上的绳子倒不影响他主人似的大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