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
他没有理由拒绝。
荆苔接过长命锁的时候,周烟树笑起来,眸子里甚至漾着明亮的光芒。
她喃喃:“也挺好,我在树上放风筝的时候遇到你,在大堤上跑来跑去的时候也遇到你,我很开心。”
说罢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去吧。”
一束眼熟的火苗从周烟树的灯盏里飞出,围绕着她转了一圈,在金色的光芒里,她仍然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原来都是她。
一直保持沉默的文无突然抓住荆苔的手,对周烟树说:“这张网,或许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我把留给你。”他顿了一顿:“留个全尸。”
周烟树微笑:“我会尽力的。”
水面已经升到了栏杆之下,原本高高在上的排烟阁现在倒成了个临水台阁似的。
周烟树向右侧轻轻地别过头:“那里有一艘小船,是师父和我一起做的,你把它驶走吧。”
火焰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向那个方向飞去。
阴影里,一艘渡船静静地露出了轮廓,荆苔霎时瞳孔一缩——那正是赵长生的渡船,边边角角,就连船头挂的那盏寒碜的小灯,都一模一样。火焰熟门熟路地钻进小灯里,周烟树道:“它会给你们指路的。”
他们二人默默地登上船,离远之前,荆苔站在火色里回头看了一眼。
周烟树背对着如虎似狼的、斧钺枪刺似的恶浪,怀里躺着一个熄火的提灯。
她微微阖着眼睛,两条血泪从眼角滑下,与浪潮一样惊心动魄,可她微笑,仿佛拒绝流泪。周遭如杂声一片,乱弹朽琴,灵纹带由于冲击,琴弦紧绷般持续耸动,周烟树单薄的身躯也战栗着。
文无撑开的大网保护着她,无数的黑浪冲上来又被击碎,好像一朵以周烟树为蕊心盛开的巨莲。
世间残酷,而有人慈悲,荆苔想。
第14章 失昼夜(十一)
荆苔已经数不清他曾多少次登上这艘渡船,但这一次给他的感觉却是格外不同。
他和文无一个坐一个站,放眼看着这座被淹没的小城——不过一会儿,这里已经成了一座水城,黑水环绕,周遭既冰冷又潮湿,不计其数的残木缓缓飘来,又被水波推着移开。
星星点点的,能看到不少建筑的头顶,好像在进行最后的喘气似的,远处浪的怒吼声还在持续。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头顶的夜空依旧繁星遍布,自顾自地恬静安谧。
荆苔半睁着眸子,倚着船舱,看向文无颀长的背影,冷不丁喊了声文无的名字。
文无扭头看来:“嗯?”
荆苔道:“周烟树,不怎么熟悉的名字,你觉得呢?”
文无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尖,微微抬头,旋即肯定道:“确实不怎么熟。”
荆苔自小就无甚毫无波澜,师尊逗他,他也不笑,别人欺负他,他也没什么反应,后来更是枯如井水。
此刻他盯着文无一直没离开视线,好像希望能从文无眼睛里看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熟稔、玩味、挑衅、甚至于恶意,或者其他的什么。
只可惜对面这位和荆苔其实令人惊异的相似,他们就像一把扇子的两个扇面,同样平静如枯井之水,只是一个无波,一个总笑。
文无被看了大半会,也不别扭,大大方方地任他看,还歪了歪头,笑吟吟的。
荆苔只好移开视线,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书架?”
文无反问:“哪里的书架?”
“无论哪里的书架。”荆苔慢吞吞道,“白府里大少爷的,还有刚刚陆泠的。都是。”
文无皱眉仔细想了想,不过几息,眉头就猝然舒展——他猜到了。
文无定定地看着荆苔,接着轻轻吐出三个字——“微阳经”。
由昧洞连同天下十六蓂共同编撰的《微阳经》,五年一更新、一甲子一总,早已经成了民间与蓂门共同阅读通行的水经。
人们由此记录与预测潮退潮起的时刻、水平线上下浮动的规律,以及每年水患、旱灾的具体情况,初次之外还有雨日的更迭,神鱼可观测到的行踪记录等。
也许在这个年代,《微阳经》并没有普及到每一户人家。
但陆泠,一位出身昧洞的逐水亭亭长,他的身边至少应该有近五个甲子的《微阳经》,而刚刚荆苔放眼看去,无论是陆泠身后的书架,还是他面前的桌子,毫无《微阳经》的踪影,这怎么可能?
还有银箔灯,荆苔想,在昧洞那位大能出现之前,也在《微阳经》成书之前。
——到底是多少年前呢?
或许不止百年,不止千年。
千年百年皆为尘土,一袖拂去,那些琐碎的往事、不被注意的细节、也许曾经或者将来要惊天动地的人,亦或是那些从来没留下过足迹和名字的人,都慢慢地融化在好似亘古不变的阳光里,又被去留不息的潮水冲走了。
荆苔想着,眼前的虚空里好像突然出现了一只执笔的手。
那支笔的材质很稀奇,微微透着柔光,笔杆细长,颜色好像刚刚从蜂蜜罐里捞出来的蜂巢,也许在梦里、在回忆里会有同样的甜美。
视线追逐腕子和手肘,皱巴重叠的皮肤,柔软泛黄的衣袍,一直移到师尊经香真人苍老的脸庞上去。
经香真人坐在书阁里的一张矮桌前,他身后是数量庞大难以数计的书山,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去。
阁楼侧边开了不少通风的小窗,把日日变幻的天光云影都切成同一个模样,一些范围里的旧书由于长期身处在阳光照映里,墨迹和书页的颜色比其他的书都浅那么一点点,好像一群更贪婪的吞金兽。
那一本薄薄的书册累积起来竟给人如此大的压迫,荆苔每回侍立其边,都会感到一种自内而外的尊崇感,好像这些不是书,而是神的残骸。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样说。小苔,你很会形容。”经香真人坐在在银箔灯透亮的光芒里写字,顺手把不安分的纸页摁下,再用镇纸压好,抬眸看了规规矩矩站好的荆苔一眼,“人是神的后裔,神是人的映射,一贯如此——那么,书自然也是神的遗物,神的残骸。”
经香真人顿了顿,继续说:“当人们发现自己的头脑无法承载思考、时间、生活所带来的智慧,当他们无法忍受独自享受智慧,文字出现了;当短暂的人生无法完成智慧的大轮回,当智慧想要突破宇宙洪荒的限制,书籍就出现了。”
“所以书籍是智慧吗?”荆苔楞楞地问。
经香真人轻轻地摇头:“不,书籍不是智慧。它一直是最初的形态,它是思考、时间,它也是生活。”
“有什么区别?”
“智慧是思考、时间、生活的孩子,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嗯……深藏的珍宝。”经香真人说,“书,是智慧赠与人的礼物,追根究底,书里所含的思考、时间、生活,本身就组成了人的一切,人的全部。伴着书籍活下来的,不是文字,也不是智慧,是每一个在时间里生活着的灵魂,他们思考,并且曾经痛苦或曾经快乐,也许不一定正确,但这就是人生——比如这《微阳经》。”
经香真人侧头看向他的藏书,眼神里有眷恋:“死去的河、寂灭的人,也许源源不断的新水会使他们成为淤泥,风会让他们化作灰尘,但是他们还没有完全消亡,我相信永远也不会,《微阳经》是祈愿与记忆。”
荆苔也望向左侧的大书柜,那里是经香真人所拥有的所有的《微阳经》。
沉甸甸地整齐码好,一甲子一本,六甲子一匣,书的纸页由矩海特产的蓂草特制,也就是传说中神手折的蓂,十六蓂的蓂。
这些年来,随着岁月的变迁,蓂草的叶尖长出了一点红,且越来越大,弯弯地垂下来,就像女子涂抹胭脂,于是又有许多人叫它“绛唇”,《微阳经》里时不时地出现的一些红点,也来源于此。
“所有的《微阳经》,是不是都在这里。”荆苔问。
经香真人伸手摸荆苔的头发,手里闲得慌,习惯性地开始给徒弟编小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