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13)
代乐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不成直接说锦杼关不会再有鸟了,都死绝了。她回头,颤声对玉珑说:“玉姐姐,我爹为什么会问这个……”
“这是什么事?”王灼蹙眉问。
“噢。”荆苔随口答,“就是那些失踪孩子,他们的血亲认为孩子失踪是鸟妖的锅,才把城内所有的鸟都打下来了,几乎绝种,我第一次遇到曲海的时候,他就是对着刚刚飞过去的一只绿鸟发疯。”
王灼转向代乐游:“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嗯。”代乐游握紧代攸的手,“当年明府没下令的时候,打鸟的事情主要是爹在做。”
荆苔心头一叮,差点儿没立刻暴起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早说”。
代攸如同梦游,眼神像风筝一样游离不定,好不容易移回来,瞟过当归的时候忽然像被针给刺了,猛地弹起来,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玉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动下去。
当归无辜地歪歪头,荆苔皱眉问:“他和你有过节?”
玉珑心道万一是当归冒犯了他呢?
当归道:“没,我很少和他见面,我不能走太远,最多就是横玉峰门口,不然会很疼。”
他一说疼,王灼的心就软了,好歹是第一个徒弟。
“有什么不对吗?”荆苔问。
当归想了想:“没什么不对,他不怎么能注意到我。”
这时候,代攸挣脱开玉珑的钳劲,一骨碌从榻上滚下来,还没在地上立住,就神色不宁如同疯癫地跪下,“梆”地一声额头砸地,冲当归磕了一个响头。
这一举动不仅是被磕头的本人当归,其他人也被吓得齐齐后退,当归更是一下子蹿到了荆苔身后去。
荆苔咽了口唾沫,代乐游扑过来要扶她爹,却被代攸粗暴推开,带着一额鲜血,“咚”的又是一声响头,眼神恍惚:“求您!求您!求您!”
“你说谁?!”王灼厉声喝道。
代攸嘴唇颤抖,不断开合,听不太清楚他说的话——他认错人了,荆苔第一反应心道,转而又想,那原主会是谁?
当归抓着荆苔的衣角,突然闷声道:“窗外的花,就是那里的花。”
荆苔一惊,浔洲!那个鲜红的亭子!
代攸磕头磕得无比起劲,王灼倾身掐住亭长的下巴,把他扯向自己,逼问:“他是谁?”
伤口像印上去的香炉印,鲜血从代攸额上淋漓而下,糊过眼皮,好大一会后,代攸好似才寻回一些神智,哑声而颓然道:“当年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这是应该的。”
“谁?”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代攸跪坐在地上,转头看着那花,呢喃,“好漂亮的花。
第85章 寄燕然(十六)
玉珑出声:“乐游小姐。”
代乐游迷茫地抬起头,眼中微有水光,青丝如墨,瀑布似的垂下来。
玉珑上前来,礼貌问:“乐游小姐,我可以为你探脉吗?”
代乐游下意识地像往常一样,寻求父亲的同意。
而代攸还沉浸在自己的喃喃自语中,眼神飘忽,像游魂一样。
她细细一听,听他又换了个人念叨,这次不是越汲,而是她母亲的闺名。
代攸倏然紧紧抓住代乐游的手,用力过度,好似与她有仇,又或者前路渺茫难寻,必须用力、必须执着、必须认为当初自己做的没有过错,才能一直走下去。
“乐游小姐。”玉珑又叫了一声。
代乐游把手腕递给她,眼神四处飘移,想找另一个可以依托的地方,可惜她找不到,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找向了另一个人。
是荆苔。
荆苔没能察觉到她的眼神,数道思绪像天上的群鸟,在脑海里争相飞舞、扑腾、鸣叫,一时间他也不太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一个早被他排除的想法又再次浮上心头,如此惊异又如此理所当然。
荆苔盯着当归的眉眼看了许久,足有半柱香,只觉得越看越像,呼吸也急促了上来。
当归隐有所感,就在荆苔的眼光里,他浑身的血液、那些还没熟练掌控的灵力如蝴蝶翩飞,热潮涌动,纠缠着一路向上撕杀、攀升。
他等待着所有的一切冲到后颈的灵骨处。
但可预料的滚烫浪潮,却滚去了另一个他未曾想到的地方。
当归自低下头去,就再未动作。
手中的白布梭子烫得吓人,把荆苔的注意力拉回,无意间视线下移,他猛然发现当归在颤抖。
“怎么了?”
荆苔急促地问,没在意手上快成火炭的白布梭子,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摸一摸当归。然而指尖碰上去的那一刹那,荆苔瞳孔一缩,顾不得其他,急道:“怎么这么烫?”
“小苔!”王灼的声音与楼致的扇子一道飞来,扇子打落了荆苔手里的物件。
白布裹着梭子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楼致收回扇子。
王灼慌乱赶来,急忙把荆苔的手掌翻开,见他的掌心被烫出红斑,骂道:“你没感觉吗?”
荆苔这才感觉到疼痛,后知后觉地抽了口气,却没顾上伤口,反抓住王灼的手:“当归在发烫!”
“什么?!”王灼诧然,扭过头,走向当归,他的泽火剑属火,天生对火分外敏锐,就在一瞬间,那敏锐叫他停下。
王灼不由自主脚步一顿,热浪层层涌来。
当归依然低着头,仿佛在注视自己的足尖。
以他为中心,热气如飓风翻滚,少年像篝火中最坚韧最耐烧的柱子,而他上的衣服都都在煎熬。最终,“噗呲”地一声,边缘蜷缩,如同花苞最柔嫩的花瓣,接着扭曲、狰狞,衣袍之下的胸膛、手臂渐渐露出来,与焦黑的灰烬相比,分外鲜明。
众人唰唰退去四五步开外,王灼忧道:“当归!”
当归毫无反应,眼见他身上的衣物全要陷入燃烧,与此同时,落在地上的白布梭子也发起明光,仿佛受了诏令,也要跟着一起燃烧。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影子自外间飞掠而来。
随之同来的还有一件宽大的衣袍,轻柔地落在当归身上,仿佛带着天然的凉气,能够与当归身上的火焰相互抵抗。它像宽和仁慈的长辈,能够容忍儿女的一切,比如脾气、比如索取、比如命定的你死我活。
刹那间万籁俱寂。
火,没有烧起来。
很奇特——那衣料如青似绿,波纹间碎金闪耀,像最后一丝夜色逃离天际之际、旭日在苍翠高峰上啃的第一口天光。
烟水寥然,雀鸟无梦,晓霜瑟瑟,空翠犹坠。
郜听突然来了这一手,姗姗来迟地抚了抚自己的胸膛,仿佛心有余悸:“幸好记起来我还有个这个。”
“这是什么?”楼致眼里发光。
郜听道:“织女锡碧座下有一最得意弟子,平生有二心血之作,一名为‘藻鉴’,一名‘苔奁’。藻鉴熄火,苔奁耐水,由那弟子制就两套衣袍,这件便是由藻鉴布所制,全天下也就这么一件了,可珍贵得紧。”
王灼吁口气,看那新衣服蒙住了当归的整个头,顺手要帮他把头露出来,道:“要什么价钱?”
“无价之宝。”郜听缓缓道,唇边泛起笑意,“但从前有人要穿,却反惹了一身烈火,是而我想,此等灵物也在等机缘。今朝看来,它便是天生就属于当归小公子的。”
当归避开王灼的手,沉默地系好外袍。
王灼道:“好吧,也不错。”
“那你所说的那个,苔奁。”楼致追问,“它在哪里?”
郜听摇头:“不知。这藻鉴我还是从燕泥炉的库房里偷出来的呢。”他把“偷”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是分内之事。
“听官,那位弟子,是何等人?”荆苔问,眼神追逐当归低着头走到自己面前,浑身还在不停颤抖。